书房联选萃：快意（上）
今天开始，我们用三讲来说说快意。这一讲的主题是诗文书画。大家看，我们的大主题是“书房联”，而书房正是诗文书画活动的主阵地。
先看吴昌硕（1844-1927）先生一副：
天惊地怪见落笔，巷语街谈总入诗。
这一副“天惊地怪见落笔，巷语街谈总入诗”，“天惊地怪”就是见解独到、用语新奇，看似横扫竖砍不着边际，实则招招不虚紧扣主题 ；而“巷语街谈”呢，就是口语俗语信手拈来，有生活味儿，能接地气。
这样“天惊地怪”、“巷语街谈”的诗文，作者写起来很快意，读者读起来也一样快意。
据说朱元璋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鸡叫一声尾一撅，鸡叫二声尾二撅。
三声吼出太阳来，扫尽群星和残月。
大家看，这个穷苦出身的九五至尊，竟然能写出这样大俗大雅、平中出奇的绝妙好辞。
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有次唐才子去给一位老太太祝寿，现场写一首诗。
只见这位大大才子呢，提笔濡毫，不慌不忙，写上一句诗、喝上一口酒。大家看着写出来的内容，起初是一惊一乍，大呼小叫，最终是心悦诚服、拍案叫绝。
那唐才子到底写了个什么呢？
这个婆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
生下儿子是个贼！偷来蟠桃献娘亲。
上面两首诗，有可能只是民间传说。而下面当代诗人聂绀gàn弩nǔ的几首诗，则是货真价实的“天惊地怪见落笔，巷语街谈总入诗”。
放牛
千里青青百草齐，牛官草上替牛饥。
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
大野人稀空草媚，江山客老幸牛骑。
无书挂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奋马蹄。
挑水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
清厕同枚子
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
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稀稠一把瓢。
阳春白雪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
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
看着这穿越时空的一首首诗，我们可想见——聂先生当年最快意的事情，就是一首新诗又要新鲜出炉了。文革期间北大荒的饥寒穷愁，怕是一股脑儿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吧。
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里的“怨”，说得太好了——一旦写诗发泄了心中的“怨”，这个“怨”也就被连根拔起了。多年以后，再回头品味那些诗，你或许还会感激当年的“怨”呢？——正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多亏当年遭穷愁”啊。
接着看曹鸿勋（1848-1910）先生一副：
飞电流云绝潇洒，名章俊笔纷交衡。
上联“飞电流云绝潇洒”，是说——写起文章来，提笔落纸如飞电流云一般快意潇洒。
下联“名章俊笔纷交衡”，是说——写完之后，仔细端详，但见满目珠玑，一派锦绣。天底下的好文章，哪能比得上这个呀。
下面看钱君匋（1906-1998）先生一副：
雄词脱手坚如铸，秀语生花粲欲飞。
上联“雄词脱手坚如铸”，是说——一词一句，言之有物，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下联“秀语生花粲欲飞”，是说——一篇一章，神采飞扬，天花乱坠，美不胜收。
上联讲刚健，下联说柔美，刚柔并济，正是高手作文的惯常手段。
接着看黄宾虹（1865-1955）先生一副：
观史目光明若电，为文辞气盛于潮。
上联“观史目光明若电”，是说——境界非凡，眼光高越，对于历史记载中的含混隐晦，也能拨云披雾、明微见显；对于各类事件的因果关联，也能条分缕析、融会贯通。
下联“为文辞气盛于潮”，是说——挥笔作文如狂潮迭起，激荡奔涌，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古人曾讲“庄文如海，孟文如潮”。那孟子文章是怎么个“如潮”呢？我们且看下面这一段：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大家看，这是《孟子》开篇的一段话，中国读书人再熟悉不过了。这里梁惠王只讲了一句，孟子就立刻用3段排比句给“怼”回去了。所谓“孟文如潮”，于此可见一斑。
下面看钱振锽（1875-1944）先生一副：
海为澜翻松为舞，舌有风雷笔有神。
这一联为苏东坡诗句集联。上联“海为澜翻松为舞”，出自《和蔡景繁海州石室》，下联“舌有风雷笔有神”，出自《和王斿》。
上联“海为澜翻松为舞”，是说——大海波起浪涌、松枝迎风而舞；
下联“舌有风雷笔有神”，是说——讲起话来势不可挡，舌底仿佛有风雷；作起文来思若泉涌，笔下好似有神助。
接着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
激烈哦诗殷金石，纵横落笔走蛟虬。
上联“激烈哦诗殷金石”，是说——兴来吟诗，心潮澎湃，其情其感，真堪使金石震撼；
下联“纵横落笔走蛟虬”，是说——落笔入纸，纵横挥洒，其姿其态，恰好似蛟龙飞腾。
上联中的“殷”，意为“震动”。
这一副出自陆游的七律《张功甫许见访以诗坚其约》：
零落汀苹露气清，北窗昨夜已秋声。
书来屡有入东约，坐上极思虚左迎。
激烈哦诗殷金石，纵横落笔走蛟鲸。
吾曹此事期千载，老眼相逢剩要惊。
下面看张问陶（1764-1814）先生一副：
文情跳荡摩天鹄，笔意腾挪得雨蛟。
上联“文情跳荡摩天鹄”，是说——构思文章时，其心飞扬跳荡，像快意高飞的鸿鹄；
下联“笔意腾挪得雨蛟”，是说——书写文章时，其笔闪展腾挪，如雨中狂欢的蛟龙。
接着看费新我（1903-1992）先生一副：
诗罢春风荣草木，书成快剑斫蛇龙。
这一副“诗罢春风荣草木，书成快剑斫蛇龙”，也和上两副类似，上联讲作文，下联讲写字。
这一副出自黄庭坚的七律《袁州刘司法亦和予摩字诗因次韵寄之》：
袁州司法多兼局，日暮归来印几窠。
诗罢春风荣草木，书成快剑斩蛟鼍。
遥知吏隐清如此，应问卿曹果是何。
颇忆病余居士否，在家无意饮萝摩。
下面看于右任（1879-1964）先生一副：
画就烟云连泰岱，诗成书札满江湖。
上联“画就烟云连泰岱”，是说——挥毫泼墨，但见笔底烟云纵横，直逼泰山玉皇顶；
下联“诗成书札满江湖”，是说——新诗写就，一时士林书札传诵，又起波澜满江湖。
接着看谭泽闿（1889-1948）先生一副：
先取山川来掌上，尽收风景入豪端。
这一副“先取山川来掌上，尽收风景入豪端”，能做到如此举重若轻，不仅需要高超的眼界与胸襟，更需要长期的辛苦与磨练。
下面看谭延闿（1880-1930）先生一副：
书以功深能跋扈，画惟性到见纷披。
这一副“书以功深能跋扈，画惟性到见纷披”，用了互文手法——只要“功深”了、“性到”了，“书”和“画”都可以“跋扈”，都可以“纷披”。
最后看吴湖帆（1894-1968）先生一副：
正得意时尝起舞，到凝神处略濡rú毫。
这一副”正得意时尝起舞，到凝神处略濡毫“，意思是说——文人表达快意的方式有多种多样，可以像天真的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也可以像高明的艺术家一样提笔挥毫。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君子之快意也，或质朴、或文艺，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