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访谈|傅菲:散文写作需要时时反思自己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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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访谈嘉宾:傅菲
本期访谈编辑:张艳庭
傅菲,本名傅斐,一九七零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跨文体散文代表人物。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钟山》《天涯》《花城》等刊,收入百余种各类选本。已出版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炭灰里的镇》、《南方的忧郁》、《生活简史》、《大地理想》等。
张艳庭,男,1983年生。同济大学创意写作硕士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发表在《作家》、《山东文学》、《莽原》、《广西文学》等多家杂志,出版有长篇小说《摇滚乌托邦》、《我是文艺青年》,散文集《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诗集《你好,生活》。
傅菲访谈(节选)
张艳庭(以下简称张):傅菲老师,您好,非常高兴您能接受《向度》的专访。我在您的诗集《在黑夜中熬尽一生》自序中对您的写作历程有一个简单的了解,得知您在写散文之前,写过诗歌,小说、散文诗,可以谈谈您早期的文学创作吗?
傅菲(以下简称傅):1988年,我18岁,开始学习写作,写了3年,写了五六十万字的短篇小说,最好的成绩是收到《萌芽》退稿。1990至1992年,写散文诗,发了很多刊物。1993年至1998年写诗歌。小说不写的原因,是投稿太难誊写了,又没地方发表,没这个毅力。手写时代,唯一的好处,让我写字很快。散文诗不写的原因是我觉得,散文诗太虚弱,甚至不能算是一种文体。鲁迅开创散文诗先河,《野草》诞生,即文体高峰,无人可超越。我觉得自己再写散文诗,无任何意义。诗歌写作时间比较长,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发表过很多组诗。诗歌停笔,是觉得自己提高不了,天赋资质有限。
我用10年时间证明自己,我不够格去写诗,无需去写散文诗,没有能力去操纵小说文体。
张:您说您参加工作之后,仍然进行每天五个小时的读写,可以谈谈您的早期阅读吗?有哪些作家对您产生过影响?
傅:我早期的阅读,以小说、国外诗歌、当代诗歌为主。尤其爱看小说。偏好俄罗斯文学和拉丁美洲文学。当年十分喜欢的作家是泰戈尔、川端康成、莫泊桑、博尔赫斯、沈从文。我说不清哪个作家对我有影响,但有几本书,对我影响深远。这几本书是《圣经》、《史记》、夏多布里昂的《墓畔回忆录》、卢梭《忏悔录》。
张:您的诗歌写作1993年开始,到2002年开始进行散文写作,这之间十年时间您是否主要在写诗歌?长时间的诗歌写作给您带来了什么?
傅:诗歌让人敏感。诗歌于我而言,更像金疮药。诗歌练习多年,让我很敏锐捕捉情感碎片和外界透射到内心的变化,让我对汉语敬畏。
张:从诗歌到散文,跨跃两种体裁的鸿沟当时对您来说容易吗?您认为这两种体裁有什么不同之处?
傅:我写散文,纯属偶然。不同的文体,方法完全不一样。散文门槛低,似乎谁都可以写。其实不然,散文写好,太难,需要不断探索文本形式,需要挖掘写作资源,需要以社会学眼光看问题,需要自己独特的叙述方式。写散文要有大历史观。诗歌革新意识更强烈,更需要尖锐的反叛意识。
张:2002年您开始散文写作,处女作《露水里的村庄》即发表在《人民文学》,可谓一个高起点。但每一个事物都有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您觉得您散文的前期积累主要是什么?我是否可以以自己的诗歌写作经验来揣度,是诗歌写作带给您语言的自觉,然后您将这种自觉带进了散文写作?
傅:早期写散文,属于无意识。那些散文,带入了很多诗歌的元素。2年后,我认识到散文不能那样去写,经过半年多思考,我写了与之前不一样的散文,即《你的身体是时间的容器》《一个疾病的夏天》《有一种生活让我悲伤》。越写越觉得把散文写到一个高度,太难。
张:如果说不同的文体结构对应着不同的心理和美学结构,您是否在开始写作散文之后,就觉得散文和您产生了一种契合,一种对应?这是否是您的散文高产的一个原因?您是否一开始就确立了自己的散文美学理念?
傅:我喜欢散文这个文体。散文是液态的,随时发生变化。对散文这个文体,要在形式上,把更多的元素引入散文,需要写作者对各种文体,有较为深刻的认识,也能掌控其它文体。大内容需要大形式去承载。
我写作,按体系去写。我不是那种随意取材的写作者。很多人说我高产,其实我自己不觉得。散文写作,需要持续的爆发点,不能写了三两篇,便觉得没东西写了。假如出现这样的情况,肯定是写作者对自己的写作资源没有深度梳理、反思,没有把写作资源形成矿脉。
美学是一个变化的过程。但核心不变。
张:您的散文尤其是早期的散文中有许多书写上饶地区自然风景和民间生活的题材。如果说有一种文学地理的话,上饶是否是您文学地理的中心?以后这个中心是否会移动?
傅:上饶的乡村,是我宝贵的写作资源。我生于斯长于斯,熟悉它。随着写作宽度加大,覆盖面也会扩大。上饶市下面的小村枫林,是我的文字首都。
张:我注意到了您生活过的地方,从小县城到中等城市,并不算复杂,也没有特别大的城市。这些地方给您提供写作资源的同时,是否也给您提供了思想资源?您的思想资源主要有哪些?
傅:我的思想资源不是来自地理,而是社会学。
张:您的《生活简史》属于在场主义散文丛书,您是怎么与在场主义这个文学团体或流派建立起联系,并成为其中一员的?您怎样看待在场主义散文的文学理念和观点的?您认为它在中国当代散文中有怎样的地位和影响?
傅:创建这个文学社团的人,是四川的几个朋友。他们把我放进去了,给我发了一个电子说明。在场主义,于散文而言,是一个很狭隘的概念。他们的理论创建者,自己不写散文,对散文无研究。他们是一群有文学野心的人。在当代散文,在场主义的地位和影响,我不方便评估,也没能力评估。他们每年评奖,评委个个声名赫赫,但很少有懂探索意味散文的。
张:您的散文中有许多系列性的作品,如《大地理想》,集中书写大地上的自然风景;如《饥饿的身体》,集中书写人的身体。您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地去书写这种系列散文的?在数学界之外,还有一种独特的数学公式,就是一加一大于二。您认为这种系列散文符合这种公式吗?在散文成系列之后,它们的美学和思想结构与单篇散文相比是否发生或发生了哪些变化?
傅:2008年之后,我便以体系方式写作。一个作家,需要建立自己的维度。不同的体系,不同的叙述方式,文本也不同。相同体系,单篇表达不同。非常奇妙。也是最大的写作乐趣。每写一个体系,需要一年多时间的酝酿。变化很大,难以几句话道明。
张:《大地理想》是您集中书写自然风景的散文集,我在阅读时,产生过阅读《瓦尔登湖》的感受,但又有不同。相似之处,是您同样在一个地方长期生活。不同之处是,您将生活的内容压缩,重点放在了自然的内容上。作为一个自然书写者,《瓦尔登湖》对您产生过影响没有?您是怎么看待《瓦尔登湖》这样的作品的?
傅:很多人读了我的《大地理想》,会想起《瓦尔登湖》。我买过三个版本的《瓦尔登湖》,至今天,我一本也没读完。这是一本好书。但我无力读完。我读起来,有些干涩。我更喜欢美国的巴勒斯。
张:对自然风景的书写很容易落入“到此一游”的窠臼,您在写作时是有意避免了这种套路?您又是在哪些方面对中外自然文学传统进行衔接或突破的?
傅:我不写游记。游记属于应用文。和产品说明书没区别。我写人在自然中的生命体验,写动植物在自然界的生命状态。实际上,就是自然生命和时间的关系。
张:如果说对自然景观的集中书写还算是比较传统的题材,那么对身体的集中书写则呈现出明显的思想特征,是对传统散文主题的进一步拓展。是什么样的契机或想法促使您要集中去书写人的身体的?您怎么看待中国人的身体观?您认为从传统身体观向现代身体观的转变过程中,文学能起到怎样的作用?
傅:生命的缘起,死亡的孤立无援,肉身,从来就是作家的大主题。这几个问题,在《饥饿的身体》这本书里,有讲述。这本书,把跨文体推向了一个高度。
张:与一些书写身体的作品集中呈现身体的观念不同,您的散文更侧重于与身体相关的情感。您是怎样确定自己身体系列的写作理念的?您还在继续书写这个身体系列,这种书写理念有没有变化?
傅: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兽性的动物,与之有关的一切,我都想写。这是内视。
张:与您的自然题材散文不同,也与许多流行的乡村散文不同,您的乡村题材散文并没有把乡村自然化,景观化,而是着力书写乡村内部的历史以及乡村人的苦难,如《胎记和釉色》等。您是怎么理解中国当下的乡村状态的?在这种理解基础之上,您的乡村散文写作有哪些理念和标准?
傅:我以《南方的忧郁》序言中部分文字回答:
我想告诉你,我并不急于匆匆忙忙把我认知的枫林村了了完结。我持续地挖掘,持续地写。那时我怀有野心,以社会学的角度,以散文的形式,以解剖学的方法,以批判现实主义的态度,以纪录片的写实精神,去解构一个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中真实的乡村,在城镇化的过程中,乡村即将土崩瓦解,但他们的思想却毫无准备,他们由此而衍生的矛盾还没找到正确的解决方法。他们在等待或观望,他们需要指引。他们的精神荒凉,和他被抛却的土地一样。
以人物为谱系,以乡村普通事物为视角,写乡村的生存状态、内心的挣扎,以及人性,重新梳理乡村的伦理、思想脉络,力图写出乡村的肌理与血缘,以及生活的原生态。
张:如果现在要勾勒标准的“傅菲的一天”,它会是怎样的?
傅:六点半起床,烧水喝水半小时,外出买菜,吃早餐,回家洗菜、切菜,写字,烧饭,吃饭,午休,写字,烧饭,吃饭,跑步,看新闻或和孩子下棋。间隙翻阅微信。在本地不和别人应酬。
张:您是一个高产的散文作家,现在还有哪些创作计划正在实施或有待实施的?
傅:写消失或即将消失的乡村文化,以此反思我们这100年历史。已经写了6万字。每篇都是长散文。《焚泥结庐》是第一篇。
张:如果要对进行散文写作的年轻作者给出散文写作的建议和忠告,您会说些什么?
傅:我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只有大家才可以提建议和忠告。我只是一个底层写作者。写散文15年,我觉得认清自己,深度认识社会,比看书重要。散文写作需要时时反思自己的思维方式。
《向度》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