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微神的呼吸 | 贾志红
微物之神,是被大神摧残的失落之神,是小神。
倾听微神的呼吸
文·贾志红
七月份有那么一些天我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印度人聚居区游走。街巷的树都是阿育王树和菩提树,我一直把这两种树称作印度树,我在印度的菩提迦耶见过最大规模的阿育王树和菩提树,它们与佛教有渊源,被广植于寺庙周围,是宗教植物。我很好奇这个非洲城市缘何有如此多的印度树和印度人。在达累斯萨拉姆,阿育王树和菩提树摘下了神秘的宗教光环,成为普通的街巷植物。而在印度人聚居区,它们更为稠密。在这样的街区,女士们纱丽闪现,空气中咖喱飘香,孩童们用印度式的大眼睛瞄我一眼,我常常恍然以为我真的在印度了。
然而,我在达累斯萨拉姆,一个南纬七度的非洲城市。我这么频繁地在印度人聚居区出没,在一个和印度本土隔着印度洋的地方频繁地想到印度,是因为我的案头正摊开着一本书,我正在那本书里被一股来自印度的气息攫取,每每感觉被压迫得难以自由呼吸时,我就默默合上书本,发一会儿呆,然后换上徒步鞋,戴上大草帽,去外面走路。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些街区。外面是赤道附近的烈日,但是并不燥热,印度树洒下浓阴,印度洋的风令这座海滨城市的空气潮湿,是那种恹恹的潮湿,像阿耶门连的六月,像睫毛上沾了泪而低垂的眼。
那本摊开在我案头的书是《微物之神》,印度女作家阿兰达蒂·洛伊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为时间背景,用女性和孩童的视角讲述印度南部喀拉拉邦的小镇阿耶门连的一个家族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人公阿慕和维鲁沙的爱情以及阿慕的儿女,双胞胎兄妹艾斯沙和瑞海尔的成长经历。这本书于一九九七年获得英国文学最高奖布克奖,洛伊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印度女性。西方评论界说《微物之神》充满了神奇、神秘和哀伤,使人看到最后一页时,会想要再重头看一遍,于是,完美的故事又再度萦绕心头。
我是碰巧翻开这本书的,独处异国的孤单寂寞令我几乎不放过任何一本中文版的纸质书籍。我承认初始的阅读是滞涩的,作者对情节的闪避令我急躁,而对细节如强迫症般层叠重复的叙述也极大地考验着我的耐心。好在随着阅读的深入,我逐渐理解洛伊创伤式的叙事手法。可以说,沉重、悲伤是《微物之神》的情感背景,作者的笔仿佛是蘸着阿耶门连六月湿粘的空气和米那夏尔河黑色的水在书写,稠得化不开,瘀滞得流不动,每一笔都如身体抽筋般疼痛。在深沉古老的悲伤中,主人公不能用明晰的语言表达可怕的经历,记忆成为有着锋利边角的碎片,不能触碰但也绝对无法遗忘,因此情节的闪避和重复讲述以及叙事中充斥的幻觉、梦魇成为作者独特的创伤式表现手法。在这里,时间顺序被打破,空间在跳跃,叙述者神思恍惚,十三天被钉在十字架上,二十三年回旋往复。
其实全书的中心内容不过是在讲述一个仅有十三天的故事,但若追究历史根源却分明有着千年。我在读《微物之神》的同时搜索了一些印度的史料,对史料的阅读使得我知晓洛伊在这本二十一个章节的书中浓缩了印度社会的一段截面,这本书带有半自传性质,通过家族故事表达根深蒂固的种姓制度对人性的摧残以及后殖民时期印度社会的面貌。
微物,弱小卑微之物,被压制之物。在洛伊笔下,微物是贱民维鲁沙,是离了婚的女人阿慕,是被家人歧视的小兄妹,是风中微弱的油烛,甚至是墙壁裂缝中的小蜘蛛。但是他们竟然相爱了,他们打破了规则,闯入了禁区。大神震怒,说维鲁沙得死。他死了,在第十三天死去,被警察暴打致死。他无罪,不,他有罪,他全部的罪就是逾越。阿慕也死了,阿慕的罪不仅仅是她爱了一个贱民,还因为她是个女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在阿耶门连,生命已经被活过了。
阿耶门连的大神时刻在咆哮,在巡视它的领地,在扼杀逾越者。可贵的是,微神也从未缺席。那是弱小的又是顽强的神,是根植于人内心的精神本性,是人格之神,是渴望尊严、平等,渴望自由和爱的不屈之神。所以,贱民维鲁沙不是如他父亲一样的旧世界的贱民。他身体里有不一样的力量,那是微神在苏醒并呼喊。他接受教育,他走路的神态,他头部的姿势,他的敏捷和笃定,他的行为和处事,比如没有被问及就敢提供建议,比如参加工人运动,这些特质令他的父亲害怕。最骇人的还是他和高种姓的女子相爱,十三天的爱,凄美又热烈。只是这爱多么危险,又多么卑微。他们深夜幽会,黎明分手,每一次分开,只能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小小的应许,明天?明天。不敢奢望更久,米那夏尔河的漩涡随时会吞没他们,也终于吞没了他们,十三天之后,他们没有明天了。
目睹这一切的艾斯沙和瑞海尔心灵的创伤可想而知,扭曲成长并终生悲苦成为他们人生的必然。艾斯沙不再开口说话,他把自己藏在静默中。然后他开始行走,走遍阿耶门连的每一个地方甚至更远,在风雨中,在河岸上,在白日突来的雷电交作的黑暗中。瑞海尔则开始了飘流和叛逆,被学校开除了三次,流落异国。
二十三年后瑞海尔归来,阿耶门连并没有质的改变,潮湿的空气和米那夏尔河水在艾斯沙和瑞海尔的心里,依然弥漫着一种味道,那是当年维鲁沙死去时的味道,一种令人觉得恶心的香味,像微风中即将凋谢的玫瑰的味道。而双胞胎兄妹刚好到了他们母亲死去时的年龄,三十一岁。洛伊在多个章节中反复说这个年龄是一个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的年龄。阿慕在这个年龄死去,艾斯沙和瑞海尔没有死,但他们也没有活着。此时微神气若游丝,纵使如此,纵使沉默者和叛逆者形同死去,但只要他们还在呼吸,微神便与他们同在,用另一种方式控告、反抗。
我无法形容我读这本书时压抑的心,有时呼吸粗重,肺里如同藏着个风箱,像阿慕临死前胸腔嘎嘎作响一样;有时想大喊一声,口腔里恨不得吐出把刀。我有情绪压抑时去走路的习惯,像一阵小风,边走边甩掉什么的那种疾走。我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印度人聚居区这样走着的时候,常常想象着艾斯沙走路时的情景,那个沉默的行走者,在他还愿意说话的时候,和瑞海尔说过一句话,他说,维鲁沙没有死,他逃到非洲去了。
这句显然是孩童美好幻觉的话让我仔细审视这个濒临印度洋的非洲城市,那么多的印度元素绝非偶然。事实上,一百多年前印度的种姓制度的确迫使成千上万的印度人离开祖国漂洋过海来到非洲谋求机遇。这里是一块新的大陆,没有种姓的藩篱,泥土中可以生长自由和平等。非洲大地上的印度人,一百多年,三代人了,他们的根已经深入这片大地,成为了非洲的一个民族。早期的求生是异常艰难和残酷的,正是心中的微物之神,坚固其信念,给予其力量,支撑最初的逃离者在异国立足、谋生,直至繁衍,直至生生不息。
洛伊在完成这部著作接受采访时说,天堂里的微神为我们准备着,她正在路上,也许我们中的多数人不会静候她,但在宁静的某一天,如果仔细倾听,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读完这本书的时候,七月并没有结束,我仍然在这个城市行走,这个季节印度洋的风总是很猛烈。在达累斯萨拉姆的COCO BEACH海滩,每逢印度民族的节日或家族纪念日,会聚集众多的印度人。他们安静地站着,面朝海洋的对岸,临风眺望。那遥远的对岸是他们先辈的来处,那里是源,血脉的、疼痛的、逃离的。我常常远远地观望他们,我知道他们在倾听大海带来故土的声音,或许,也是在倾听微神的呼吸。
本文原刊于《文艺报》2019年5月13日6版
贾志红,笔名楚歌。散文写作者。作品见于《文艺报》《散文》《散文选刊》《滇池》等文学期刊,入选多版本散文年选,曾获多种散文奖项,出版散文集《芒果雨》。
《向度》2019春季号:民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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