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窝与青瓦罐 | 苌楚
在我看到的这张淡黄色照片里,古老的青瓦罐,清新娇嫩的绿萝,穿越时空靠在一起,如此不同,却有奇异的生命力。
碓窝与青瓦罐
文/苌楚
碓窝
老家门前,有两棵柑子树,一棵柚子树,它们有些年头了,树冠阔大,四季长青。每到冬日,白雪压枝,雪晶莹而叶碧绿,好看。有时,雪太重了,树枝终于闪了一下,雪粉纷纷跌落,降到地上。
那第三棵树下立着一个白石碓窝,雪落到碓窝里,松散地浮在上面。下面是一层通体透明的冰,冰层下是一小窝清亮亮的水。雪也经常堆在不规则的碓窝边沿,如盐粒,一粒一粒,清清楚楚,让儿时的我忍不住走过去抓拉。雪是凉的,而碓窝是冰冷的。
在我看来,只有这时碓窝才好看一些,平时,它呆在那棵树下,好像是被随意弃掉的,灰尘附着在它上面,看起来一点都不润泽,笨拙得很。我曾经试着推搡它,双手使劲发出去的力无影无踪,它纹丝不动,生了根一样。
实际上它的名字叫做“臼”,“不落窠臼”的臼。吾乡的人们叫它碓窝,也形象。
我观察了下,它是在一整块岩石里面,抠出来一个大窝制成的,底就特别厚。这块白色大石头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这儿并没有大山。又是一个什么人把它抠出来的?石头看起来无比坚硬,窝的内壁凿着些细小的锣纹,凿它的器物必定非常坚硬和锋利,这也绝对是一件花大力气的事。凿一个碓窝也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
从前有“石匠”这样的职业。我想象一个模糊的人影,他有黝黑而粗壮的手臂,在大山的寂静里,抡着手中的铁锤和铁钻,于日复一日单调的凿石声中,慢慢老去。
碓窝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有的话也不尽一样。我就在另一户人家看见过一个大碓窝,是青石凿出来的,齐齐整整的窝沿,一大部分埋在土里,据说整体高80多公分,一看就是精心制作,有一股凛然的大气,非我家粗糙的小碓窝可以比。
它是唯一一个可以放心地放在外面的重要用具吧。
但碓窝究竟有什么用呢?
听爷爷说过“舂米踏碓”这个词。据说以前没有像现在这样用电的打米机,农家秋后收上来的黄澄澄的稻谷要把它变成米的话,就把谷子放在碓窝里,用配套的叫做碓的器具手动地碾。这个碓是用粗大的树身制作的。我没有见过碓,听说脚可以踏在碓上,来回的转动,碓身与窝底摩擦相碾,碾着碾着,黄色的米皮脱落,白花花的米出来了。
舂一次米,人绝对会累得汗流浃背。而一户农家,四季的粮食,就是在碓窝里,靠踏碓一点一点舂出来的。
手动的效率当然很低,但是,数十年前,在乡下,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给米脱壳,而且,舂米的活一般是家里的女人做的。听说这个后,我很吃惊,坚硬的石器,如何磨砺着那些白皙而柔软的手,这又是一种怎样的辛劳。
因此,我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有了新一层的认识。
我见过的使用碓窝,是打糍粑。一般冬至前后,乡里闲下来了,糯米也舂出来了,家家户户准备过年的各类食品,糍粑算是一种。
打糍粑是男人们的活,非得大家协作不可,还得选有力气的人。往往几天之内,要轮流为附近几户人家全部打完,有时候一二十户一起呢。
我记得,当人群浩浩荡荡地到我家场院来时,最前面四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弓背低头用粗木扁担抬着一个青石碓窝,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碓窝颤巍巍的在离地面一点儿高的上面晃悠,小儿腕口粗的草绳捆系在它身上,绷得笔直,随时要断掉的样子。我家的碓窝太小,不能用,用这个漂亮的大碓窝啦!
碓窝终于在宽敞的场院正中停下来,大家长舒一口气,随后而来的人有拿糍粑棍的,有提着棉衣的,有什么都没拿来看热闹的,男人女人孩子都有。
这时,我家厨房里的大木甑里已热气腾腾,糯米熟了,香气四溢。晶莹的饭粒真诱人啊!但这是不允许吃的。只见一个大人,走到大锅前,双手抠住大甑两边,用力一端,整个甑到手里了,热气腾腾地,他健步奔出厨房,围着碓窝的男人们早拿着杵糍粑的粗木棍等候着。随着“噗”的一声,糯米饭入了碓窝,随即十条木棍在一片热雾中飞快猛烈地杵起来。
在我看来,一窝糍粑杵的时间非常之长了。他们先是用力直杵,十条棍在里面竟然不打架,围观的人停了闲聊,津津有味瞅着。接着男人们开始边杵边顺时针转圈,转了几圈,忽然一声大喝,八、九根糍粑棍同时举上了天,上面顶着白色的一团,瞬间“嗒”地一声,那糍粑翻了个儿准确落回碓窝。
碓窝里的热气渐渐散了,这时,我们走拢去看,先前的糯米饭已成了融融一团,这种神奇的变化竟然是杵了几下就完成的。我们看着大人们把那白玉似的一团举到方桌上,其中一个人挽了袖子上前,双手用力,几下几下就团成了一个直径几十厘米的厚薄均匀的浑圆大糍粑。
这时,孩子们一人抱着一根木棍啃上面粘着的柔软米团,碓窝里却干干净净,青青的,像洗过了一般,一点都没有粘黏。
打完了这一家的糍粑,人们又浩浩荡荡地抬着碓窝去下一家,这时候,碓窝享受着前所未有的礼遇,把一年的冷落都补偿回来了。而这些日子过后呢,它将依然躺在某棵树下,或者篱笆边,承接天上的雨水,或者,让几个孩子在它旁边愉快地玩耍。
碓窝,这么多年了,似乎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用,被不被重视;它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喜欢它,呵护不呵护它。我想,是因为它自身足够坚硬吧,足可以立在时光里永远不老。
青瓦罐
一个普通的小罐,顶上圆口,口略微外卷,成细巧的沿;中间大肚;底部与顶口大小差不多,比例十分协调。看上去,圆圆的古旧的样子,有点憨厚可爱。
初见到它,它在一张刚拍出来的照片里。淡黄色台面上,罐身淡灰,靠着洁白的墙,静静地立着。光线淡淡地从画面左边的窗子射进来,罐、台面和墙都笼罩在柔润的光里,它们之间的颜色既有轻微的界限,又融为一体,十分和谐。
罐身的阴影里,依傍着一个肥肚细颈的玻璃瓶,瓶中养着绿萝,十多片碧绿的叶子,鲜嫩,其中两片绿叶向上生长,朝罐身殷勤伸展过来,似在探问。
我被照片营造出来的氛围打动了,岁月悠长静好的感觉漫溢出来。
不过是一张照片啊,一个设计简单的瓦罐,一小瓶绿萝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感受呢?
一定是我成熟了,有阅历了。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时候看部小说,一个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是高级知识分子,到黄河沿岸去考察,他们在一丛荒草里看到了一块破碎的陶片。小说情节在这里暂时停顿了,大量笔墨围绕陶片来写,生发出无穷感慨。那时候的我读得不耐烦,又有点惊奇,不过是一块旧陶片,用得着这么大书特书吗?作家的眼睛果然跟我不同,它能穿透器物而抵达无边的存在。
问照片的主人小宇,这个陶罐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青瓦罐呢,当然也是土陶一类。”小宇解释说,“这是河南北部农村地区,农民用来保存咸菜的坛子。”
大脑镜像立即拉伸至远方:无边原野上某个村庄,几棵大树下,一户低矮的农家,女主人头缠花布巾,坐在小凳上,谨慎地将一些晒制得金黄的咸菜叶子一点一点地装进小坛子里去,她既要用力将咸菜按实,又不能方法不当,鲁莽地将坛子打碎。对于农妇来说,坛子是一个重要物件,今年用了,明年还得用,只要它不破损,就年复一年地用下来。
不然的话,这个青瓦罐就不可能在一个下午走进这张照片了。
“烧好一窑瓦罐,需要两百多捆玉米秸杆。”小宇继续说,“为了让瓦罐变成青灰色,烧制的过程中,高温时不能稍有大意,要适时地喷洒水,早了或迟了都不行。”
两百多捆玉米秸秆,那得是多大的地块种出来的!多长的时间长出来的啊!还有人力的栽培与收割呢?这只是一个青瓦罐成品成功的外部元素之一。它应该有一个设计者,还要选泥、模型,成坯,烧制……一系列的工序。即使所有的工序做完了,据说一窑土陶成功率最多百分之五十,一般是百分之三十。
别看它是一个貌不惊人的粗陶青瓦罐,原来它的背后是一个古老的技术活呢。
“这种青瓦罐的制作技术似乎失传了,不,应该是人们不再使用这种古老的制陶技术了。”小宇说。
“照片里,它看起来淡灰色,灰瓦罐为什么要叫青瓦罐?”我问,一边为罐身的一小块剥落惋惜。
“不过是年代久远了而已。青色成了灰色,老了呢。想想刚出窑的时候如青涩的女孩,岁月蹉跎,青涩不再。”
仿佛看见小宇在远方黯然的样子,而且一个瓦罐也会老,沧桑感瞬间出来了。
“那它在你那儿以后,会不会继续老去呢?”我想象一个随着岁月流逝陶片渐渐风化的罐子,它变得更加灰白,也更加脆薄,某一个瞬间,它自碎了,散了。
“需要擦洗,呵护。有如母亲老了,需要子女来照顾细微,小心翼翼。”懂得青瓦罐的小宇肯定会善待于它,至少在他那里不至于过早朽坏。
想想这只瓦罐,不知在何处,被何人烧制,何处成型,经过怎样的市买,来到一个农家,生活在寂静的乡村,安静地,不知道装了多少年咸菜,或者仅仅只是空置着,并没有被特别看重。然而,岁月流转,许多青瓦罐在百家千户里散落,破碎,消失了,只有它幸存了下来。忽一日,得一人寻访,被一人看中,经一人之手,离乡背井,辗转成为小宇的桌上宾,然后与一株绿萝并肩而立亲密接触,倩影被摄入照片永久留存或流传。今后,它还将搭公汽,乘火车,走南闯北,最后在一个温馨的家里,找到它的一群类似好友。
这么丰富的经历,作为易碎品的它,竟然完好无损,在漫长的时光里保留下来,散发出明净的无邪的光辉,仿佛时间静止,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它的经历让它有了价值。
还有,陪伴它的人,或者说,它陪伴的人,更细一点,那些因各种原因而触摸到它的手,亲近了它又离开了它的,使它有了温度,有了容量,有了历史感,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罐子,而成了一个情感丰富的载体。
而在我看到的这张淡黄色照片里,古老的青瓦罐,清新娇嫩的绿萝,穿越时空靠在一起,如此不同,却有奇异的生命力。某种感人的、不朽的东西从画面里静静传达出来,令我深深感动。
本文原刊于《沙市文学》2018年夏季号
苌楚,原名张红,中学教师。少量作品散见于各级报刊杂志,散文入选《老照片,我们的节日》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