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散文|草长鹰飞:家常事物六则(外一章)

家常事物六则(外一章)
文:草长鹰飞
剩菜·筷子
以世俗的眼光看来,筷子是餐具中的幸福者。任何滋味,她先尝。先尝的也不一定有啥好处。于是,人类创造了“坚持”“隐忍”一类的词汇去补好处之外明日的空茫,仿佛只要踏实肯干外搭一点点好运气,一切都不是太大的问题。
  
中国人用餐,不会用旁人的筷子,心理上的不洁感无法去掉。
  
彭越枭首,韩信见戮钟室,英布民死番阳,李世民评价这类事儿说:“……此自贻厥衅,非君之滥刑之也。”厥,以下犯上,自己找的,不是君王愿意滥杀,这些人,确实该死。狠话倒是说了。做呢,是另一番事情。
蜂蜜·爱情
  
一把勺子舀上琥珀蜂蜜往嘴里送。假若时间停止。勺子和蜂蜜,谁最先坏掉?答案令人吃惊,勺子。蜂蜜是世界上唯一不会腐败变质的食品,没有之一。最受人们喜爱的甜味埋在蜂蜜里得以久远,难怪相爱的人最喜欢以甜蜜冠加他们的爱情,不管那种情感缠斗得多么辛苦。
  
凡试蜜,以烧红火箸插入,提出起气是真,起烟是伪。——李时珍给出的方法只适合古代。火筷子被金钱置换,通红灼热,插进相爱的人之间,既起气也起烟。
  
燕喜蜂忙的春日,说这个干嘛,真扫兴!
  
泡菜坛子·菹
  
说起来可笑,我竟然以为泡菜要放白醋,并且坚信肯定是那样,否则,那种酸酸的味道从何而来呢。
  
我哥泡的酸菜顶好吃。咸淡适口,咸,马弁一样贴着酸的身子往嘴里挤。敞沿儿的菜坛,原是装酒的,有个玻璃碗倒扣着,注上水,封严了。静夜,能听见菜坛中那些斩成段的芹菜,切成三角的白萝卜,整条的青椒发酵顶出的气泡声,噗,噗,隔一会儿,吐一个,吐着吐着,天就亮了。蹲在坛边儿向外看,只能瞧见树顶,蓬勃的绿色冉冉上升。
  
腌菜缸里总有一两块压菜石。棱角磨平浸透了盐水,还有雪里蕻的味道,萝卜芥菜蔓菁的味道。咸的极致是苦,苦里活着想象起来挺不舒服,可,珊瑚礁丛穿梭的五颜六色的小丑鱼不是也挺快乐的嘛?
自·由
  
超市一层的拐角处有个敞开的花店,卖些枝花和多肉微小的植株。一缸鱼,氧气泵吐着泡儿密密挤挤,小抄子捞着数数儿卖,隔两天,稀了。又有新的塑料袋解口儿倒进缸里。新鱼畅快地甩上几尾,擦身撞脸,不得不安静。
  
看到那缸鱼的时候,我总想起学校,想起那些快要毕业的学生,一股淡淡的哀愁。希望,生命前头的希望于个体来说或者确实存在;在群体,终归渺茫。一个学生,离校之后,那么柔弱,外界的一小点疏忽都会毁了他的希望。
  
仁慈啊,仁慈是上苍赐予人类的唯一绳索,潮湿阴冷的井底仰头上看,扣子大小的井口垂下一条绳索——除了摇晃中攀爬,没有任何出路。
  
相濡以沫,悲之大悲;相忘江湖,相忘江湖可够多么好呢!
春·花
  
北方的荠菜柴瘦,急匆匆地开花。
  
陶弘景在《名医别录》里说油菜花:菘子,可作油,傅头长发,涂刀剑,令不锈。壮观呐,漫山遍野肆无忌惮的明黄,铺天盖地翻卷冲上天,惊得绿色四散,淡成了似有若无。那么漂亮的花儿,辉煌过后挤榨出的油滴润发还说得过去,涂刀剑,有腥味了吧?准定会有。
  
北宋赞宁则有趣的多。《物类相感志》“三月三日收荠菜花,置灯檠上,则蚊虫飞蛾不敢近。”
  
释家把荠菜的花莛晒干,做挑灯杖。
  
Edelweiss的中文译名叫做雪绒花。植物学上称作火绒草。这种草多生白毛,燥且易燃,原产地的人多用来当做引火之物。
  
堇菜孟春既生。花开一季,繁于四野。花型如平戴头上后卷边的帽子,花瓣似果蝇之翅。色紫红,称之为堇色。还有个好听的别名,叫紫花地丁。
  
家常多好。家常的事物平稳,因其平稳,附丽上其他,才不易掉下来。
剥·洋葱
某一天在厨房里剥洋葱,那洋葱发了芽,倔倔地莛出梗子来。捏捏,不算太软,就此扔了觉着可惜。剥掉干坼的外皮,忽然觉着这世间一定也有和我做着一样事儿的人。
  
一个哥哥最近特别喜欢一句话,是说天上的飞机,飞机里的乘客。他说,每一时刻都有一百万人在天上飞。他说那话的时候,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欣喜流露出来,我知道他之所以叨叨好几遍,是喜欢那种欣喜。溪水流过岩坎缓缓亮亮的那种不急的冲刷感。
  
然后我说,嗯,也有人剥洋葱。
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确是要叫人稍稍不安。胡兰成说的不错!
由一只羊想到的
看到那只羊一侧的脸贴着地,朝天的眼睛,眼珠定死了似的,任凭行人在她眼里滑过清晰还是恍惚的身影而一动不动,我期望她那只贴地的眼睛是闭紧的,时候久了,也不会有蚂蚁骚扰。
  
那只四蹄捆攒着待宰的羊,挣扎都不挣扎一下。
  
明太祖朱元璋以46妃陪葬孝陵,明成祖朱棣是16妃,仁宗5妃,宣宗以8妃殉。1435年,一批在明朝皇宫里服役多年的朝鲜籍宫女被恩准出宫返回原籍。一个年近花甲名叫金黑的老妇人也在其列。这位妇人背井离乡在异国的皇宫中服务二十多年,先后服侍了三位皇帝,来的时候,陪着自己的女儿韩氏,回去孤零零一个人,女儿已经深埋在永乐皇帝的寝陵中,生死两隔。
  
“当死之日,皆饷之于庭,饷辍,具引升堂,哭声震殿阁。堂上置小木床,使立其上,挂绳围于其上,以头纳其中。遂去其床,皆雉经而死。”金黑的女儿韩氏,死前不停地对着母亲的方向哭喊:“娘,吾去,娘,吾去……”
  
这段史料出于吴晗主编的《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
  
吴晗是胡适的入室弟子,早年曾得胡适多方奖掖提携。以《胡应麟年谱》为发端,开启了正式研究明史的学术之门。吴晗的身份中有一项社会活动家的盖棺定论。当这个“家”之前,他是史学家。
《朱元璋传》出自吴晗之笔。
  
《朱元璋传》这本书前后有四稿。以49年划线,之前两稿,之后,两稿。
    
吴晗的这本《朱元璋传》曾经在49年之前于平山县西柏坡面呈过毛,与毛有过深谈。
  
房没几间,地没一垄,在眼目所及世界都左倾的时代,自我工具化,几乎是那一辈知识分子最宽阔的一个出口。1964年10月17日周作人给香港鲍耀明的信中:“现在大学生中有一句话,说北京有四大不要脸,其余不详,但第一个就是他(郭沫若),第二个则是老舍。道听途说,聊博一笑耳。”香港报刊给出了一个参考答案,郭沫若,老舍,冯友兰,臧克家。脸长在自家身上,不要,总得有个过程,49年之前到1964,足够脸飞离自身了,即便离着远的人,也能瞧见他们的脸皮剥落之后以失重的状态漂浮环绕跳跃于身之左右。
  
定鼎之后,吴晗官拜北京市副市长,以《海瑞罢官》一剧罹祸。殃及妻子。妻入劳改队双腿瘫痪先其早去,养女狱中自杀。吴晗死的时候,头发被拔光,骨灰至今也没找到。
  
万历皇帝的定陵是吴晗主持挖掘的。1957年,正处人生政治生涯巅峰的吴先生,是否想过看看韩氏的遗骨。
  
我有个农民朋友,家里院场甚大。猪圈在院子里,周围点了好多倭瓜。
  
秋上找他喝酒,发现有俩倭瓜特奇特。一个钻进了砖堆,砖头缝隙间挤着长,另一个在木头垛旁边,让木头压了一半儿。
  
木头垛边的那个摘了,剖开,被压的部分丝络浓密皮肉死硬不堪食用,剩下的,蒸了喝酒很甜。烂砖堆里那个,锛了刀,扔圈里,猪都不啃。
  
看到那只羊一侧的脸贴着地,朝天的眼睛眼珠定死了似的,任凭行人在她眼里滑过清晰还是恍惚的身影而一动不动,我期望她那只贴地的眼睛是闭紧的,时候久了,也不会有蚂蚁骚扰。那只四蹄捆攒着待宰的羊,挣扎都不挣扎一下。
  
作者简介
草长鹰飞,本姓赵,70后,居北京。平时散淡生活,尤爱自己的俩狗,喜烹饪。常与书为伴。爱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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