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师范大学 胡大雷 教授 ‖ 从文艺批评到文学批评:兼论先秦乐学转型与“诗三百”由乐而文

胡大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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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当《尚书·舜典》论“诗、乐、舞”三位一体,称“诗、乐、舞”为递进关系时,是在说,从抒情达意而言,诗为初始阶段,舞为高级阶段,为文艺活动的高端化的终结。如此批评,已是文艺批评的雏形,乐官也可以说是以乐学为专长的文艺批评家。而作为古代诗论开山纲领的“诗言志”,是涵括在文艺批评之中的,文学批评尚未独立。文学批评脱离文艺批评而独立,是伴随着“礼崩乐坏”以及乐学转型的进程实现的。远古的乐官,有特殊才华且带有某种神秘色彩;乐官典掌音乐事务,既是文艺作品的生产者,又是批评家;他们以“乐”从政,如师旷一类的乐官,并实施乐学批评。春秋时期,“礼崩乐坏”的最初显现,是乐官失职,或不秉公做事,或惟上命是从而不论音乐之义,或只知演奏而不懂礼仪场合,旧有之乐已“微眇”而“无遗法”,旧的乐学系统已经损坏,新的尚未建立起来,乐官进退失据,乐学面临着转型。随着“礼崩乐坏”进程的加速,士人登上乐学舞台,老子、孔子、墨子、庄子等都有关于乐的理论阐述。他们对“乐”的意见成为社会主流,如“音、乐异意”“礼、乐相分”等,乐学理论有了独立发展的空间。乐学批评也在实现着转型,即从重“声”到重“义”,从原先的“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审乐以知政”之类的“以声为用”到“以义为用”。“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四种传播方式的出现表明,“诵诗三百”占据了主导地位,外交赋诗的“断章取义”就是最显著的例子,“《诗》《书》,义之府也”,已是共识。于是,“诗三百”的批评也开创新局面,由“声能写情,情皆可见,听音而知治乱,观乐而知盛衰”的“以声为用”的乐学批评,转化为重在对文字内容的批评,重在对文字创作手法的批评。至此,文学批评由文艺批评中脱胎而初始独立。

关键词

乐官  乐学批评  转型  文艺批评  文学批评

朱自清称“诗言志”是中国历代诗论“开山的纲领”,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又来自哪里?当人们说远古时期“诗、乐、舞”三位一体时,对其所实施的自然是文艺批评,因此诗论尚未独立。《墨子·公孟》说:“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诗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脱离了舞、弦、歌而单单只是“诵”?“诗三百”只是“诵”的时候,对其所实施的自然应该是文学批评。本文拟探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是如何从文艺批评脱胎而来,其中又发生了哪些故事。

  “诗言志”与文艺批评

《尚书·舜典》记载: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尚书·舜典》中的“诗言志”,本是“典乐”“教胄子”的一个环节,符合“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的总体目标;“典乐”之夔最后说:最终要达到“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的效果。正是如此的诗歌、音乐、舞蹈结合,可以动人心魄,直达天道,相通天道。这里论诗、论歌、论舞,可以说是文艺批评;如此的文艺批评,最终还是要“典乐”之夔去落实的。因此可以说:是乐官实施了文艺批评,乐官是擅长于乐学批评的文艺批评家。

从《尚书》这段话来看,在中国上古时期,“诗、乐、舞”是有着紧密关系的。观察“诗、歌、声、律、和、舞”的排列次序,它内含着多重意义指向:

其一,“诗、乐、舞”为递进关系,从抒情达意来说,诗为初始阶段,舞为高级阶段,为文艺活动的高端化的终结。这一点,从《毛诗序》的论述可以看得更清楚:“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文中的几个“不足”表明,在整个文艺活动中,言“不足”而嗟叹之,诗“不足”而歌,歌“不足”而舞,即傅毅《舞赋》“歌以咏言,舞以尽意。是以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的意思,因为“言”有“不尽意”之憾,而“舞以尽意”;所以,诗、歌必定是配合舞的,即《左传》襄公十六年(前557)载:“晋侯与诸侯宴于温,使诸大夫舞,曰:'歌诗必类!’齐高厚之诗不类。”以“舞”为尚,“歌诗必类”的对象,舞也。

其二,就文艺的发生而言,最早是身体语言的舞的产生;在语言产生的过程之中,才逐渐产生“杭育杭育”的原始的歌与意义逐渐明确的诗与歌;看起来似乎是与上述“诗、乐、舞”的递进逆向的,但“舞”为人类抒情达意的最早的艺术形式,也就奠定了其作为抒情达意的最高阶段的地位。

其三,抒情达意的基础是“心”,《礼记·乐记》云:“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最早是“舞”为“心”之所在的表达,是根本;语言产生之后,“言”“诗”则是抒情达意的基础,是根本,是“心”之所在。就此而言,对语言表达的批评,本是涵括在对“诗、乐、舞”的批评之中的,即文学批评本是涵盖在文艺批评之中的。彼时“诗言志”之类的文学批评并未独立,而是被笼统在文艺批评中,但却构成了文艺批评的基础或根本。

  乐官以“乐”从政与乐学批评

文艺批评最早是由乐官掌控并实施的。中国上古时期,乐官被称为“瞽”。他们懂音乐,以“乐”自立,以“乐”事君,有特殊才华,还带有某种神秘色彩。《国语·周语上》载:“先时五日,瞽告有协风至。”韦昭注:“瞽,乐太师,知风声者。”“知风声”即能从“风”中测算出气候的转换。又载:“瞽帅音官以风土。”韦昭注:“音官,乐官也。风土,以音律省土风,风气和则土气养。”瞽是以自己知音律的专业特长立足于世的。《国语·周语下》载:“古之神瞽考中声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钟,百官轨仪,纪之以三,平之以六,成于十二,天之道也。”韦昭注:“神瞽,古乐正,知天道者也。”瞽“知天道”,即能够知道音乐的道理。《吕氏春秋·古乐》:“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乃以麋革置缶而鼓之,乃拊石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兽。瞽叟乃拌五弦之瑟,作以为十五弦之瑟。命之曰《大章》,以祭上帝。”古时把自然界的风声、鸟声、流水声等称为“天籁”,瞽之类乐官能够“知风声”,也就是“知乐”;“知乐”而生产文艺作品,提供审美对象,即所谓“作琴”“制乐”,《礼记·乐记》有:“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夔始以赏诸侯。”郑玄注:“夔欲舜与天下之君共此乐也。”

乐官又以“乐”而“补察其政”,《国语·周语上》载:

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天子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左传》襄公十四年(前559)载,师旷称“补察其政”是“瞽为诗”的以“谏失常”。这里的“诗”,都与“乐”相关,乐官以文艺批评的方式“补察其政”。乐官的“陈诗”,其前期工作是采诗,即所谓“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刘歆《与扬雄书》称,“三代周秦”之时,乐官“求代语、童谣、歌戏”;在搜集政治资料的同时,也汇集了民歌资料。

乐官又典掌教育事务,瞽宗就是中国最早的音乐教育机构。《礼记·文王世子》载:“瞽宗秋学礼,执礼者诏之。冬读书,典书者诏之。礼在瞽宗,《书》在上庠。”《礼记·明堂位》载:“瞽宗,殷学也。”《周礼·春官·大司乐》载:“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死则以为乐祖,祭于瞽宗。”所教者,“以乐德教国子”“以乐语教国子”“以乐舞教国子”等,在进行政治教育的同时也进行文艺教育。

乐官作为王官,个人也有一般性的从政言行。《国语·鲁语上》载,鲁宣公滥捕于泗渊,里革砍断网罟并丢弃了它,鲁宣公接受讽谏,令有司收藏此“良罟之法”,乐官师存曰:“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而可以时时讽谏。《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载:齐景公到晋国,问政于师旷,师旷三次回答以“君必惠民”,齐景公领悟,救济贫民孤寡等,于是巩固了自己的王位。《韩非子·难一》载:晋平公与群臣饮,曰:“莫乐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违。”师旷以琴撞之,并批评说:“哑!是非君人者之言也。”平公称:“以为寡人戒。”

但乐官更令人瞩目的是以“乐”而从事政治活动。《晏子春秋》内篇五载:晋范昭使齐以探虚实,佯醉而起舞,谓太师曰:“能为我调成周之乐乎?吾为子舞之。”太师曰:“冥臣不习。”又对齐景公说:“夫成周之乐,天子之乐也”,是不能以天子之乐给范昭之类的臣子伴舞的。范昭归,报告晋平公曰:齐未可伐也,“臣欲犯其乐,而太师知之”。仲子闻之,称赞乐官以文艺演奏的方式击退了晋国的挑衅,也算得上是“不出尊俎之间,而折冲于千里之外”。

乐官还多以乐律入手表达政治见解。《国语·周语下》载:周景王二十三年(前522),景王将铸无射钟,臣子单穆公谏阻,乐官伶州鸠亦谏阻,既称“用物过度妨于财”,又以乐理而称其与大林钟不相配,“若夫匮财用,罢民力,以逞淫心,听之不和,比之不度,无益于教,而离民怒神,非臣之所闻也”。景王不听,“卒铸大钟”,有伶人“媚王”,称“钟果和矣”,伶州鸠曰:“上作器,民备乐之,则为和。今财亡民罢,莫不怨恨,臣不知其和也。”把乐之“和”上升到国之“和”来论述。《左传》昭公二十一年(前521)记载此事为乐官泠州鸠,他直述大钟不“和”以及危害:“夫乐,天子之职也。夫音,乐之舆也。而钟,音之器也。天子省风以作乐,器以钟之,舆以行之。小者不窕,大者不槬,则和于物,物和则嘉成。故和声入于耳而藏于心,心亿则乐。窕则不咸,槬则不容,心是以感,感实生疾。今钟槬矣,王心弗堪,其能久乎?”果然,景王“以心疾死”。

以“乐”来发表政治意见,春秋时代当数师旷(前572—前532)为著。《史记·乐书》载:卫灵公“至于濮水之上舍,夜半时闻鼓琴声”,令师涓“听而写之”;至晋,师涓为晋平公演奏此曲,“未终,师旷抚而止之”,曰:此为“亡国之声也”,称此为“师延所作也。与纣为靡靡之乐,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自投濮水之中,故闻此声必于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国削”。实际是说满足耳目之欲,是要亡国的。两个乐官对比,师涓只听从君王的指示,只是一个工具而已;而师旷要发表意见。先秦典籍中师旷以“乐”从政的记载,或为历史事实,或为寓言故事,可视作乐官从政的象征,表达了乐官从政的某些史实以及时代对乐官从政的期望。

上述乐官以“乐”从事的活动,可谓乐学批评,其特点有三:一是强调“乐”与政治的密切关系,即《礼记·乐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审乐以知政”。二是以其深厚的乐学水平以为底蕴。《吕氏春秋·长见》载:

晋平公铸为大钟,使工听之,皆以为调矣。师旷曰:“不调,请更铸之。”平公曰:“工皆以为调矣。”师旷曰:“后世有知音者,将知钟之不调也,臣窃为君耻之。”至于师涓,而果知钟之不调也。

这就是只有“知音”才能进行批评。三是当这些乐学批评有可能脱离政治意味时,就成为文艺批评的问题了。例如,“和”“知音”说、民歌的搜集、提供审美对象、不媚君王的批评家的品格等等。何况,文艺批评与政治批评在某种意义上本来就是相通的,因此,从先秦的乐学批评可以看到古代文艺批评的雏形。

但是,乐学批评也有其不足之处,带有某种神秘色彩和局限性。例如,《左传》襄公十八年(前555)载:“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而叔向曰:有功无功,“在其君之德也”。师旷以歌的南风不竞北风,来预测战争胜负,当然不及叔向(?—前528)以有德无德所论那么可靠。

  乐官的失职与乐学的转型

乐官中本来多有识之士,如《左传》成公九年(前582)载:楚国乐官钟仪,被晋国俘虏,持戴南冠,不忘楚操,恰如其分回答问题,赢得晋国的尊重,晋范文子称赞曰:“楚囚,君子也。言称先职,不背本也。乐操土风,不忘旧也。称大子,抑无私也。名其二卿,尊君也。不背本,仁也。不忘旧,信也。无私,忠也。尊君。敏也。仁以接事,信以守之,忠以成之,敏以行之。事虽大,必济。君盍归之,使合晋、楚之成。”钟仪以其“土风”的演唱,促成晋、楚两国和好。又如《左传》襄公十五年(前558)载,郑国乐官师茷、师慧被作为礼物交换到宋国,师慧在宋国朝堂上小便,借此批评宋国是重淫乐(其自称“淫乐之蒙”)而轻视郑国的政治要求,暗指宋无明哲之人。

但春秋时期,乐官失职的情况越来越多。《左传》襄公十四年(前559)载,卫献公时,孙林父、孙蒯父子跋扈不臣,一日,孙蒯入朝,献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以其卒章“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数句暗指孙林父、孙蒯父子骄横且又没有能耐,乐官大师怕激怒孙氏,推辞不奏。另一乐官师曹则主动请为。原来,卫献公的嬖妾曾请师曹教琴,师曹鞭打处罚了她,献公很生气,就鞭打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唱完了还不算,又朗诵了一遍,就是要惹恼孙氏;果然,后来孙氏起兵攻打卫献公。这讲的就是乐官公报私仇。

乐官失职还在惟上惟君命。例如,早在殷商时期,师涓典乐,纣王让他“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他就这样作了。《荀子·乐论》说:乐官之职在“贵礼乐而贱邪音”,应“修宪命,审诛赏,禁淫声,以时顺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太师之事也”,师涓没有做到。又如《左传》文公四年(前623)载:卫宁武子聘鲁,鲁文公与之宴,为其赋《湛露》《彤弓》,宁武子批评说:这是天子宴飨诸侯的诗,在此种场合演奏,不合于礼。那么,鲁国的乐官更应该知道,为什么只是执行鲁文公的指示而不提出意见?《左传》襄公四年(前569)所载事例与此相同:叔孙豹如晋,“晋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叔孙豹解释不拜的原因说:这些是“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与“两君相见之乐也”,我作为使臣怎么敢享用呢?晋国乐官更应该知道其所奏所歌的“礼”的性质,为什么不提出意见?

于是,当时社会对乐师只知音乐演奏而不知其义多有批评。《左传》昭公九年(前533)载,功臣荀盈死,晋侯照常饮酒,并有乐官奏乐。膳宰屠蒯借敬酒批评乐官说:“女为君耳,将司聪也。辰在子卯,谓之疾日。君彻宴乐,学人舍业,为疾故也。君之卿佐,是谓股肱。股肱或亏,何痛如之?女弗闻而乐,是不聪也。”称乐官没有尽到责任。甚或有因为奏淫乐被杀的例子:齐、鲁盟会,齐进莱乐,孔子(前551—前479)谓之“淫乐”,“历阶上,使有司执莱人斩之”。

乐官的失职意味着乐学面临着巨大的危机,《汉书·艺文志》云:

故自黄帝下至三代,乐各有名。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二者相与并行。周衰俱坏,乐尤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

这就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礼崩乐坏”,礼不知何在,乐不知何用。旧有之乐已“微眇”而“无遗法”。旧的系统已经损坏,新的尚未建立起来,乐官进退失据,思想与行为陷入混乱;乐学面临着转型。

本来,周代乐教的内容有乐德、乐义、乐语、乐律、乐舞、乐声等。周代以“乐”“教国子”,这是音乐的普及教育;又有乐师专业人员的音乐教育,这是音乐的专业教育。国子之教重乐德、乐义、乐语等,专业之教重乐律、乐舞、乐声等;前者重在音乐理论、道德教育,后者重在音乐的具体操作及技巧方面,重在演奏演唱及用乐场合的具体礼仪、程序,如祭祀、宴饮各种用乐。世袭的乐官精通音律,在乐的“艺”“器”方面越来越精益求精,但是,“乐”是用来干什么的,“乐”在什么场合作什么用,乐官似乎不再关注,有点沦为工具式官员。所谓只知声律“不知其义”,越来越严重,如“汉兴,制氏以雅乐声津,世在乐宫,颇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

  士人成为乐学主角

先秦乐学转型的突出表现之一,是士阶层逐渐登上乐学舞台。

其一,士阶层成为阐述乐学理论的主角。当时有云:“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上述“九能”,本来是王官的职务行为,现在可以由“君子”来做,做得好还“可以为大夫”,这就极大地刺激了士的以“文”从政,这也包括“士”的论乐。于是可知,为什么先秦诸子多有论乐的言论了。例如,《老子》有“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墨子·非乐上》有“姑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今王公大人,唯毋为乐,亏夺民衣食之财”等;《庄子·齐物论》有“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荀子》有“乐论篇”等。

士阶层的论乐,有几个典型事例。例如,《史记·乐书》载:孔子论乐,孔子问宾牟贾及乐之五事,称宾牟贾所言与苌弘所言一致。既而宾牟贾起,请教《武》乐的问题,孔子曰:“居,吾语汝。”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又载:“子贡见师乙而问焉,曰:'赐闻声歌各有宜也,如赐者宜何歌也?’师乙曰:'乙,贱工也,何足以问所宜。请诵其所闻,而吾子自执焉。’”士就具体的演唱问题请教乐官,乐官自称“贱工”,乐官与士的地位,已经调换了。

其二,提出新的乐学理论。乐官对乐之“器”,更有发言权;而士子的论乐重“道”,在乐之“义”方面做出阐释。乐学理论“道”与“器”的分离,就《乐记》而言,前十一篇是关于“道”的篇章,后十二篇虽现今不存,但可知是关于“器”的篇章。战国时期士人论乐,有着新的观点。例如,对“新声”的论述,当年乐官师旷论“平公说新声”:“公室其将卑乎!君之明兆于衰矣。夫乐以开山川之风也,以耀德于广远也。风德以广之,风山川以远之,风物以听之,修诗以咏之,修礼以节之。夫德广远而有时节,是以远服而迩不迁。”讲了一通“乐”与“德”的大道理,但由此就一定要否定“新声”,则不确切。而子夏对“新声”则有新的说法,《史记·乐书》载,魏文侯问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这是为什么?子夏曰:“今君之所问者乐也,所好者音也。夫乐之与音,相近而不同。”这就是所谓“音、乐异意”。又如,士人论述“礼、乐相分”,《左传》往往称说“乐”在各种等级场合的运用,乐依附于礼,礼乐不分;而《荀子·乐论》则讲:“且乐也者,和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合同,礼别异。”

其三,乐学理论有了独立的发展空间。例如,《荀子·乐论》提出:“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所以,先王制《雅》《颂》以“感动其善心”。虽然其中也多论乐的教化作用,但更多是从“乐”自身出发的,脱离“礼”的仪式化的、形而上的束缚,“乐”本身的问题被凸显出来。

  从文艺批评到文学批评的独立

士人登上乐学舞台,促进着乐学的转型;而乐学的转型,又突出表现在“诗三百”批评上。“诗三百”本重“以声为用”,《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前544)载:季札到鲁国“请观于周乐”,其多曰“美哉”!杜预注:“美其声。”孔颖达疏:“声能写情,情皆可见,听音而知治乱,观乐而知盛衰。”季札时期的论“诗三百”,最重其“声”,故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审乐以知政”,而不是说“诗三百”的文字表达“与政通矣矣”。故“诗三百”有笙诗六篇(南陔、白华、华黍、由康、崇伍、由仪),有声无辞者为何也进入“诗三百”?因为是“以声为用”,所以有“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亡国之音哀以思”之说,都是以“音”而论的。再说古时的采诗献诗,“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也是重在“比其音律”而“以闻于天子”;所以是“君子以钟鼓道志”“以乐语教国子”等,都是重在“声”的。重“以声为用”,为文艺批评。

“诗三百”之所以由“乐”而“文”,“礼崩乐坏”是前提,是时代背景,“乐坏”使“诗三百”不得不由“乐”而“文”。而从彼时“用诗”的主动意义上来说,外交赋诗开其端,其标志就是“断章取义”,明确指出批评指向是诗作章句的文字之“义”。《左传》昭公十二年(前530)载:“夏,宋华定来聘,通嗣君也。享之,为赋《蓼萧》。”孔颖达正义曰:“享燕之礼,自有常乐,今特云'为赋《蓼萧》’……非礼之常,公特命乐人以示意。则知此亦特命乐人,所以尝试华定。”“常乐”即朝盟宴享有规定的诗歌演奏,这是乐官所主持的,具文艺表演性质;如果有特定的意思要表达,这是君王、卿臣所自主的,故以“断章取义”的方式,或演奏、或吟唱、或朗诵,总之是围绕着文字的“义”来进行。“断章取义”重“义”,以后的论证引诗、著述引诗都由此而来,因此,《左传》僖公二十七年(前633)所谓“《诗》《书》,义之府也”,已是共识。

孔子的论诗,多见于《论语·八佾》,从“《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及“《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可知是“以声为用”的。但从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子夏又问:“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又可知,这是“以义为用”,是以“比兴”论诗。这些从内容与方法上都是“以义为用”,可谓对“诗三百”实施的是文学批评。

墨子称“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诗有诵、器、歌、舞四种传播方式;但随着“礼崩乐坏”“以义为用”,又意味着“诵诗三百”占据了主导地位。《周礼·春官·瞽矇》载“讽诵诗”,郑玄注引郑司农云:“讽诵诗,主诵诗以刺君过,故《国语》曰:瞍赋、矇诵,谓诗也。”又云:“虽不歌,犹鼓琴瑟,以播其音,美之。”伴奏成为从“歌”到“诵”过程中的一环。但“诵”渐渐已成为“诗三百”传播的主要手段。《汉书·艺文志》称:“诗三百”“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意味着“讽诵”或载于“竹帛”已不是演唱;汉代“乃立乐府,采诗夜诵”,也是以“诵”为主了。到了汉代“四家诗”,重在对“诗三百”的“大义”阐释与语词的解释,对章句文字内容的关注,对“诗三百”写作手法“赋、比、兴”特点的归纳与阐释,对“诗三百”的文字形式的继承而创作四言诗,都显示出“诗三百”的批评由“乐”而“文”的转换,开创了“诗三百”研究的新局面。“诗三百”完成了从音乐到文学的转型,成为文学的风骚传统的源头之一;“诗三百”的批评,也由文艺批评向文学批评转换。“诗三百”从“乐”到“文”的时代意义,就在于显示出文学批评脱离文艺批评而独立的气象!

[责任编辑、校对:田卫平]

编者注:该文发表于《南国学术》2018年第3期第455—462页。为方便手机阅读,微信版删除了注释,如果您想引用原文,请发邮件到“wptian@um.edu.mo”信箱,索取文章的PDF版;如果您想投稿,请将电子版发到“ias.scq@um.edu.mo”信箱;如果还想查看《南国学术》以往的文章,请到“澳门大学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网站,点击“学术期刊-南国学术”后,可以下载所有文章PDF版。网址是:https://ias.um.edu.mo/2018-cont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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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岛大学 教授

“美”被颠覆

——消费文化对审美感知力的强行征用(3·376)

赵 玉

济南大学 教授

“美”的救赎

——为何与如何“恰当审美”(3·382)

贾根良

中国人民大学 教授

不对称全球化:历史、理论与当代中国(4·532)

晏 辉 

北京师范大学 教授

“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哲学基础(4·541)

童 星

南京大学 教授

“灾害”研究的四个关键概念

——多学科透视下的公共政策意涵(4·552)

·时代问题论争·

张建军

南京大学 教授

再论“广义逻辑悖论”的基本构成要素

——兼答陈波、王天思教授(1·32)

小 田

苏州大学 教授

对“历史人类学”及其问题的检讨(1·48)

王天思

上海大学 教授

关于悖论的基本构成

——兼与张建军教授商讨(3·416)

张 俊

湖南大学 教授

儒耶终极信仰该如何比较

——与谢文郁教授商榷(3·429)

谢文郁

山东大学 教授

情感对象是在情感中被界定的

——对张俊教授商榷文章的回应(3·446)

·中国历史文化论坛·

晁福林

北京师范大学 教授

甲骨文“徒”字说

——关于商代社会底层劳动者的一个考察(1·58)

李 凭

澳门大学 教授

隐蔽在历史表象背后的精神世界

——北魏常太后与代王夫人的思想契合(1·68)

熊月之

上海社会科学院 研究员

从《知新报》看上海与澳门之间的信息走廊(1·75)

董丛林

河北师范大学 教授

晚清“三集团”大员与北南洋的“两职一体”

——从制度与实际两个层面体现的权力格局审视(1·86)

崔向东

渤海大学 教授

“辽西走廊”与中国古代文明的起源发展(2·239)

胡发贵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研究员

从“尽亲戚”到“礼新亲旧”

——中国古代人伦关系在春秋时期的变迁(2·251)

张海英

复旦大学 教授

明清“商书现象”:经济文化视野下的观察(2·262)

邹振环

复旦大学 教授

近代中国“自改革”思潮第二波

——《盛世危言》与“盛世危言主义”(2·273)

胡大雷

广西师范大学 教授

从文艺批评到文学批评

——兼论先秦乐学转型与“诗三百”由乐而文(3·455)

熊远报

早稻田大学 教授

会馆·远距离贸易·商业网络

——以明清时期北京的歙县会馆为考察线索(3·463)

朱荫贵

复旦大学 教授

“大分流”之后的与时俱进

——传统钱庄业在近代中国的变化与特点(3·474)

鲁西奇

武汉大学 教授

中国古代乡里控制体系的基本结构(4·562)

李智君

厦门大学 教授

“梦”在佛教早期东传中的媒介作用(4·575)

王善军

西北大学 教授

骤贵者必暴富:南宋武将家族的经济势力

——成纪张氏个案考察(4·591)

万 明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员

十五世纪印度洋国际体系的建构

——以明代“下西洋”亲历者记述为线索(4·610)

[日]松尾恒一

日本 历史民俗博物館/综合研究大学院大学 教授

明清时期中国东海、南海的海盗活动和记忆

——兼与日本、中国、东南亚的宗教史迹印证(4·621)

陈建华

复旦大学 特聘讲座教授

戊戌变法与世界革命风云

——康有为与今文经学“革命”的困境(4·632)

·东西文明对话·

何中华

山东大学 教授

“格致”与科学的分野

——多种维度视域下的中学西学异质性(2·212)

张 法

浙江师范大学 特聘教授

中国美学的类型和阶段划分

——从语言特质的角度与西方、印度比较(2·227)

郭 沂

首尔大学 教授

“价值”结构及其分层

——兼论中西价值系统的区别与融通(3·390)

王 笛

澳门大学 特聘教授

公共空间与公共领域

——东西方比较视野下的中国城市公共生活(3·404)

·思想者沙龙·

倪梁康

中山大学 教授

价值感知与伦常行动

——胡塞尔与希尔德勃兰特的思想关联(1·97)

胡水君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员

《论语》中的“心性”原理(1·109)

向世陵

中国人民大学 教授

从“生生”之仁走向“同善”

——兼论明代杨东明的博爱关怀(1·120)

金春峰

人民出版社 编审

中国儒学发展中的七个分期

——对“三期”“四期”说的驳议(2·284)

陈 新

浙江大学 教授

制造“断裂”与建构“连续”

——史学家预设的历史叙事单元(2·302)

林 岗

中山大学 教授

西方政治哲学中的“革命”话语演变(2·312)

董乃斌

上海大学 教授

《诗经》史诗的叙事特征和类型

——《诗经》研读笔记之一(3·486)

龚 隽

中山大学 教授

中古禅学思想史中的《维摩经》(3·503)

王晓华

深圳大学 教授

重构生态文化中的“身体学”(3·518)

陈嘉明

上海交通大学/厦门大学 特聘教授

自然主义与形上学

——孔子哲学与孟子哲学之不同(4·652)

杨国荣

华东师范大学 教授

“事”与“理”

——由“事”而思“理”(4·660)

洪汉鼎

山东大学 特聘教授

诠释学与传统继承问题

——从冯友兰的抽象继承法讲起(4·672)

·域外传真·

陈晓律

南京大学 教授

欧洲社会福利制度的普适性与特殊性

——兼论制度性拖累的化解之道(1·131)

林闽钢

南京大学 教授

如何面对贫困和消除贫困

——贫困视角及其政策转换的社会历程(1·148)

·汉语新文学研究·

王洪岳

浙江师范大学 教授

论莫言文学世界的生态维度(1·156)

宋炳辉

上海外国语大学 教授

高行健戏剧实验的世界性意义(1·166)

·独家评论·

批评与回应:“人本伦理学”争鸣(2·322)

江 畅

   湖北大学 教授

道德仅仅具有工具价值吗?

——就“道德工具论”与韩东屏教授商榷(2·324)

陈 真

    南京师范大学 教授

伦理学如何研究才能以人为本?

      ——《人本伦理学》失误举要(3·327)

陈泽环

    上海师范大学 教授

道德不仅仅是人的创造物

——《人本伦理学》的哲学缺陷(2·330)

阎孟伟

     南开大学 教授

对《人本伦理学》的三个质疑(3·333)

鲁 鹏

    山东大学 教授

“人本伦理学”在阐释、论证方面存在的缺陷(2·336)

韩东屏

     华中科技大学 教授

对批评“人本伦理学”的答辩(3·339)

王晓升

华中科技大学 教授

物化:从“承认的遗忘”到“错误承认”

——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中的霍耐特物化分析(4·690)

·信息速递·

澳门科技大学社会和文化研究所

澳门大学《南国学术》编辑部

2017年度中国历史学研究十大热点(2·345)

田卫平

《南国学术》 总编辑

《南国学术》被“超星期刊域出版平台”全文收录(2·211)

田卫平

《南国学术》 总编辑

《南国学术》入选“复印报刊资料重要转载来源期刊(2017年版)”(2·311)

田卫平

《南国学术》 总编辑

《南国学术》二〇一八年分栏总目录(4·703)

编辑、校对、排版、设计田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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