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余饭后聊方言

久居珠三角,一天当中,除了说普通话外,我常常要用几种方言与人交谈。上班在工作单位与同事们说粤语,下班回到家中与家人说安仁话,接听兄弟姊妹的电话要说永兴家乡话。方言离不开我的日常生活。我想,不单是我离不开方言,还有许多国人也与我一样,每天都要说方言。

事实也是如此。方言是人类的原始母语。方言是文化社会信息的集合体,隐藏着诸多密码,是一个人最隐秘的标识,或者可以说叫烙印或疤痕。中国方言可谓世界一绝。全国书同文,然各地语不同音。方言在中国是个最普遍的现象,各地有各地方言,不仅语音语调有差异,还有语法用词的不同。许多方言的表现力是普通话不具备的,表达之生动,表述之深刻,各家方言都有自己的独门秘籍,因此才构成中华语言文化的宝库。方言是一种让地域外之人难以听懂的语言,也是一种识別乡村故里的语言,不同地方就会有不同的言语,用“全国普通话”这一标准衡量,不同地方的不同言语统称为地方方言。

方言,是乡村最朴质的一剪窗花,是维系游子乡情的一条纽带。虽然方言正逐渐被城市文明所湮没,可它毕竟仍在大面积的乡村顽固地流行着。古语云:“入国问禁,入乡随俗”。来到一个地方,不熟悉那里的方言习俗是绝对不行的。 一种方言,彰显着一种文化的传承与认同。方言既定的走向,让不同的地域,能在历史中某个特定的章节里寻找到部族繁衍的根系。因而,最彻底的侵略,是对语言的侵略。在时光的长河中,我们不难发现,不少的民族,因种种原因丧失了他们的文字,但却把他们的语言顽强地保留了下来,完成了他们灵魂中对故土最后的坚守。方言在,阵地就在,文化就在,这个民族就不会消亡。一种方言的存在自有其合理性,要想让它彻底消失,恐怕是不大可能的。

吾辈十多岁就离开了家乡,去一个方言味十分浓的城市求学,同班同学中大多数来自南方。南方的方言真可谓五花八门,好在同学们之间都会用普通话交流。但是同学们与其老乡之间的交谈几乎全部都是用方言,其他同学难以听懂。在我们班同学们的方言中,尤其以湖南湘乡话难懂,有两个湘乡籍的同学,只要他们在一起说方言,其他同学就会觉得他们在说“鸟语”,几乎听不懂一句话。

我走南闯北几十年,到目前为止已经学会了七、八种方言。如:粤方言、湘方言、四川话等。湘方言中有几种是比较难懂的,如湘乡话、湘南土话等,其中湘南土话我也会说。这主要是由于我的出生地、生长地及初次参加工作的地方各不相同,所以为我学习多种方言提供了语言环境。我每到一个地方都特别注意当地人说话,有时也会摸仿,尽管初期说得不好,会被当地人取笑,但时间长了,慢慢地就学会了,有时候一些当地人还误以为我是本地人。从几十年的工作经历体会到,学会多种方言,特别是学会自己时下的工作生活之地的方言,对自己的生活与工作大有好处。

我的初次工作之地,虽然是与我的老家相邻的安仁县,但说话却大不相同,这是一个湘方言与赣方言杂交的一个区域,从方言的划分来看,很难严格将其划分为湘方言或者是赣方言。而且更让人难以费解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口才几十万的小县,居然有二十多种方言。那时侯很少有人说普通话,如果不学会当地方言,会给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带来极大的不便。我在这个小县工作和生活了十年,经过努力,学会了当地方言,而且十分流利,如果不作自我介绍,本地人不会认为我是外地人。同时,我还娶了一个当地人为妻,成家立业。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由于工作调动,来到了珠江三角洲美丽之城中山,一个说粤方言的城市工作和生活,在这里我又学会了粤方言。

方言有相当的好处。方言在战争中有作用。有关资料记载,1942年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敌我双方互相截取对方情报和密电也进入了高潮期,我方东南沿海的抗日部队,情报密码屡屡被日军截获和破译,这时候我方部队首长,果断启用两个温州籍的情报人员,用温州方言传递情报。这时,日军傻眼了,不知我方情报员说什么?初初找来很多外语专家来协助破译,二十多个语种的外语专家无一能破译,更要命的是这些外语专家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话,个个是一头雾水,仿佛是外星人在说话,气得日军司令破口大骂这些外语专家是饭桶。我军通过温州籍情报员传递来的情报,在战场上歼灭了这支日军。

方言有时还会救命。粤人龚楚参加南昌起义,南下潮汕途中,于江西瑞金附近的周家排被国民党军抓获。此时,双方主力已经接战,鏖战正酣,国军营长下令将抓获的3个敌俘“拖到后面通通枪毙”。龚楚此时,不自觉地感叹道:“唉!想唔到我呢条命今日死乡呢处!”这些话是用粤语讲的。那营长一听,忙叫道:“把那个高佬拖回来!”原来营长也是广东人。接下来,国军营长与龚楚用家乡话一番对答,居然认了老乡,先松绑,再给3块银洋,要他随副官伙夫先行后撤。

当然,如果一个人只会说方言,不会说普通话,也会给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带来麻烦,甚至影响到自己的前程。传说戊戌时期,光绪召见梁启超,梁启超的粤方言将“考”说成“好”,把“高”说成“苟”,光绪听不明白,彼此不能达意。据说光绪原本准备重用这位25岁维新新锐,擢为侍从之臣,然因难懂广东方言,仅赏六品顶戴,叫他去办大学堂译书局,也算“专业对口”“才尽其用”。方言的麻烦还不仅仅在于不便交流有碍沟通,更多的时候还是一张“地域身份证”。一个外乡人,一张口便暴露了身份,遭受当地人的欺负便是常事。

方言构成有两大要素,一是声调,二是择词。先说声调。吴语有6个声调,古音多,说起来委婉动听,吴侬软语,苏州人吵架外地人听着都像唱歌;粤语有9个声调,后天学说粤语的人一张嘴广东人就听出来了;北方人戏称粤语为“鸟语”,说得是粤语说话使不上劲,唧唧喳喳的,但粤语歌《男儿当自强》每次都让许多人听得热血沸腾;再说择词。方言除声调外,择词也是关键。如上海话:阿拉请侬来白相。这句话一时难倒不少的北方人,不知道这是啥意思。“阿拉”是我,“侬”是你,“白相”就是玩,一句我请你来玩用上海话说立刻妙趣横生;河南人管鸡下蛋叫“嬎(泛)蛋”,字古音也古;答应人说“中”,发自丹田,气足韵也足;北京土话有个万能词叫“得”,什么时候都管用,都合适,一切尽在不言中。

方言的特殊性,让属于它的人感到亲切,但总是让不属于它的人感到无所适从。因此,方言的使用范围就决定了方言生长与传播的地域。方言是那样的滋润与妥帖,充满了十足的韵味。一些故事,只有分解到方言里,才会变得生动。一些传说,只有嫁接到方言里,才会变得新奇。方言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方言里究竟蕴含着什么神奇,是祖先们的灵魂,飘进了方言里;还是一些闪光的信念,移植到方言里,让方言拥有了圣洁与无坚不摧的力量?没有人能够说清。我只知道,在方言里,充满了泥土的味道,草叶的味道,玉米的味道,小麦的味道,烟火的味道,荷花的味道,和无处不在的书香味道。这让我们更加接近乡村的真实。我们说着那些家乡方言中特有的词语、谚语、俗语、歇后语,和家乡一同成长,一同呼吸,一起衰老。

众所周知,语言的丰富意味着思想的多样化。读过奥威尔小说《一九八四》的人,都会记起大洋国的领导人所采取的一项措施,即通过减少语言中的词汇量来抑制人们的思想空间,从而有助于维护专制统治。方言不仅语调上不同于普通话,而且每一种方言都有很多特殊的词汇和特殊的表达,它们很难转化为普通话。现实生活中,惯于说方言的人,突然改说普通话,往往语词变得很贫乏,原有的那些生动的表达统统用不上,因为方言中太多的内容在这种转换中丢失了。为了丰富我们的语言,对方言应该有一种宽容仁厚的态度,并采取措施加以保护。

推广普通话有利于国家的统一和民族团结,也有利于经济的发展。现代社会是开放型的社会,人与人的交流日益增多,没有一种共同的语言交流,闭关自守,那这个社会难以进步。但是方言也理所当然应该得到保护。作为精神层面上的方言,它的存在与延续,就是一个地域、一个民族存在与延续的理由。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方言慢慢消失。城市没有了方言,乡村没有了方言,我们的世界将是多么单调和无聊。每一个人都是那么雷同,这样的世界,没有了个性。汉语的方言宝库中有着无限量的“宝贝”,是我们中华民族有文字以来,甚至没有文字以来逐渐积累、筛选、提纯、归纳才形成的,由于它是无形资产,不可以深埋地下等待后人发掘。

方言具有地域性,也是一种乡愁。我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因生活环境的改变,强势语言的影响,对方言既没有感性认识,也缺乏感情,他们离方言会越来越远,家乡也会离他们越来越远。因此,我们这代人如不去做或再不做好这件事情,那么有很多老词真的要变成谁也不理解的死词,五十、一百年后的人们要像考证甲骨文那样对待它了。我常常教小孙子说安仁话、永兴话,因为他的根在湖南。由于他的出生地是中山,也鼓励他学粤语,学中山本地方言,尽早融入当地社会。

我们今天决不能让享受使用了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的方言,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干瘪下去,成为没有感情,没有特点,没有色彩的干巴巴语言。几十年来,吾辈怀揣着田野里生长的方言,感觉到内心无比的充实;携带着山坡上飘荡的方言,内心格外的丰盈。走过长长的路途,那些荆棘、崎岖、泥泞与坎坷,早已被家乡温暖而绵软的方言悄悄熨平。

在推广普通话时,我们还应该听得见乡音,记得住乡愁。方言便是很好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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