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赏桂 桂香如故 郭林丽
北京晚报 | 2021年09月21日
郭林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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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盼月明,赏桂正当时。童年时,不曾见过桂花,只对小学课本里琦君的《桂花雨》记忆尤为深刻,一直心驰神往。多年以后,仍记得文中父亲所占七绝:“细细香风淡淡烟,竞收桂子庆丰年。儿童解得摇花乐,花雨缤纷入梦甜。”还记得母亲常说的那句话:“这里的桂花再香,也比不上家乡院子里的桂花。”作者说,“母亲一生辛劳,无怨无艾,就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个金沙铺地、玻璃琉璃的西方极乐世界”。
我没有院子,院子里也没有桂花,我的心中,却有一个桂香满园的诗词世界。
中秋望月 冷露无声湿桂花
《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唐)王建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中秋之月,洒落庭院之中,庭下如积水空明,故言“地白”。月光如水,亦如霜;如水般清明澄澈,如霜般寂静幽冷。诗人开篇写月,既写月之皎洁,亦写月之清冷。《静夜思》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月色如霜,这正是思乡的温度。“树栖鸦”三字,则写月夜之静。《秋风词》曰:“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寒鸦本不易静,此时所绘鸦鹊栖树的寂静情状,可见月夜已深,更深露重,自然引出下文“冷露无声湿桂花”。
此句若为实写,即写庭中桂树。诗句极冷极静,却又极为深切:庭院之中,秋夜寂寂,寒露幽冷,无声地滋润着桂花,在树上开放着的,零落在草丛里的,都被这寒夜的露珠浸润着,一如诗人浓浓的思绪,都被那无边的思念浸润着。此句若为虚写,则写月中桂树。诗题既言“望月”,全诗亦处处望月。“冷露无声湿桂花”,正是诗人望月联想之景。人间凉意袭来,想必月宫中也更加清冷吧!李商隐诗云“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苏轼词云“高处不胜寒”,均写到月宫清寒。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诗人仰望明月,秋寒袭来,不禁想到,在那广寒宫中,清冷的露珠或许也无声地沾湿了桂花啊。人间天上,花开花落,“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月宫中的桂树,不知是否也有了落花?“嫦娥后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月宫中的嫦娥,不知是否,和诗人一样,也怀着浓浓的思念?思念再浓,然而这一切,都是极轻极静的,如冷露无声,如雨润桂花,轻盈无迹,但悠远深沉。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只一个“尽”字,诗人推己及人,写天下人之望月怀远。是啊,“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怀人的思绪如月光洒落般,无论天涯海角,都是心中最温暖牵挂的一隅。然而正如南宋民歌所言,“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天下离人千千万万,到底谁的思念会被带到呢?“不知秋思落谁家”,是啊,诗人不知,月儿不知,离人也不知,茫茫秋思正如这茫茫月色,凄婉朦胧,浩渺苍茫。
何须浅碧深红色 自是花中第一流
《鹧鸪天》
(宋)李清照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易安爱梅,赏菊,但最爱桂花。开篇“暗淡轻黄体性柔”,写桂花之淡雅轻柔。桂花颜色是淡淡的,或浅白,或淡黄;体性是柔柔的,娇小,和顺。“情疏迹远只香留”,写桂花情怀疏淡,远迹深山,生长环境清幽,但芳香馥郁。桂花仿若幽居空谷的佳人,或是隐居山林的君子,其性淡泊,其致悠远。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词人直接议论,宕开一笔,点明桂花在词人心中的不凡地位。“何须”二字,掷地有声,言桂花无须以艳色取胜,“自是”一语则更显坚定、自信,“第一流”直接点明桂花的不同流俗,它色淡香浓、温雅柔和,迹远品高,独具风韵。易安晚年所作《摊破浣溪沙》中,也写到了桂花之品格,“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木犀花”即桂花,“酝藉”即宽和有涵容,时作者病后初愈,见桂花之温雅清淡,心亦平和。
下片先以梅、菊做对比,再次衬托桂花的独特。易安爱梅,有词云“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易安赏菊,有词曰“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然而此时,易安所爱的梅花、菊花在桂花面前都会心生妒忌或掩面含羞,自叹弗如。通过拟人和对比,写桂花之超越梅、菊,接着从节令上着眼,写桂花于中秋艳冠群芳,从而自然呼应上片“自是花中第一流”。
结句“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再发新颖议论。“骚人”指屈原,“可煞”“何事”均表示疑问。屈原作《离骚》,遍收名花珍卉,沅芷湘兰,夏荷秋菊,以喻君子美德,唯独没有桂花。易安即为桂花抱屈,言屈原是否情思不足,竟然遗漏了桂花。宋代词人陈与义亦有此感,《清平乐·木犀》中云:“楚人未识孤妍,《离骚》遗恨千年。”二人皆以《离骚》中不收录桂花为一大憾事,为桂花鸣不平。然而这不平,仅仅是为桂花吗?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 少年游
《唐多令》
(宋)刘过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二十年重过南楼。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
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此词前有小序云:“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唐多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时八月五日也。”安远楼,即词中所谓“南楼”,在今武昌黄鹄山上。当时武昌已是南宋和金人交战的前方。“侑觞歌板”,指酒宴上劝饮执板的歌女。“龙洲道人”,乃刘过自号也。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开篇写登楼所见,一泓寒水,满目荒芦而已。深秋芦叶衰残,铺满汀州;寒沙历历,秋水浅浅。“满”“寒”“浅”三字,既写景之萧疏,亦写心之黯淡,为全词着上了一层苍凉底色。诗人之愁绪正如这无边芦叶,铺天盖地;亦如这寂寂寒沙,铺满河床;更像那浅浅流水,流无尽期,无法排遣。
“二十年重过南楼”,慷慨发端,从空间的凭眺折入时间的溯洄,记忆和现实交错,虚实之间,无限怅惘。“二十年”,足见时间之久,再着一“重”字,物是人非、不胜今昔之感更加深重。清黄蓼园《蓼园词选》亦曰:“宋当南渡,武昌系与敌纷争之地,重过能无今昔之感?”二十年前,南楼初建时期,刘过曾漫游武昌,过了一段诗酒恣意、狂放不羁的生活。既有“醉槌黄鹤楼,一掷赌百万”(《湖学别苏召叟》),亦有“黄鹤楼前识楚卿,彩云重叠拥娉婷”(《浣溪沙·赠妓徐楚楚》)。如今,二十年后,曾期望以身许国的刘过却仍然壮志未酬,又正值国家危难之际,此情此景,又怎能不让人凄然以悲?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短句相连,一波三折,“犹未稳”上承“过”字,点明行色匆匆,不可久留。“能几日,又中秋”,“能”“又”二字点明时光匆匆,时序催人的无奈,晚景暮年的悲感,都一起涌上心头。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黄鹤矶,在武昌城西,上有黄鹤楼。着一“断”字,更显荒凉沉痛。残山剩水,无限凄凉,故人亦已不在,故再次生发悲慨“旧江山浑是新愁”。江山如旧,却又不完全如旧,《桃花扇》中,教曲师傅苏昆生在南明灭亡后重游南京,只见“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只能空叹“当年粉黛,何处笙箫”;只能“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刘过被誉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气义撼当世”,他的愁又何止是怀人、叹老、悲秋呢?“旧江山浑是新愁”,是忧国伤时之愁,是报国无门之愁。南宋政局江河日下,此愁亦日渐深重。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词人想要解愁,然而终不可解。“欲买”与“终不似”之间,隔了多少百转千回,藏了多少无奈悲酸。李清照词云,“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章良能词云,“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是啊,寻不到了,旧时的一切,都如记忆中那桂花的香味一般,可感可思,但终究难寻难觅。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丢不掉的,仅仅是过去的残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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