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轮廓(一)

    


前记:本文原发2016年第四期《清明》。未经本人同意,被编辑改名为《伞铺》,内容也被改得面目全非。现发原稿,一来以正视听;二来发于此也符合本公众号原创的要求。三来也是投名状。希望在此结识更多的朋友。

                文|穷水

原载|《清明》2016/4

我无法鲜明真切地记住

一片叶子的轮廓。

问候与道别

在匆匆一瞥间。

——辛波斯卡《旅行挽歌》

                      一

摊子一摆好蒋老头就跟儿子蒋二杠起来了。

摊子一直就摆在东风商场东门口,贴着商场的橱窗。我嚼着硬糖被我妈搀着走的那刻儿就看见它已经摆在那块儿了,也不知道摆了多少年。摊子是蒋二用扁担挑过来的。扁担的一头勾着一个圆木桶,桶里插着油布。另一头勾着一捆竹子和一个布袋子。竹子上挂着两个小板凳。袋子里横七倒八地放着钳子、锥子、钻子、斧子、剪子、铅丝、锯子、刨子、铁钉和麻绳。蒋老头帮着蒋二把担子墩在地上,抽出扁担。蒋二就把装油布的木桶拎起来靠着橱窗,把竹捆歪戗在木桶和橱窗的夹角里。蒋老头把小板凳往地上一撂,小板凳就四脚朝天了。蒋老头说了声“晦气”,又把小板凳拎起来,用手在木凳面上胡乱抹了几下,坐在上面。从褂子口袋里拽出装烟丝的纸包,从另一个口袋抽出几张皱巴巴的巴掌大纸片,开始卷烟。卷好一根就手把烟塞进橱窗边沿的缝里。塞到三根的时候,听见蒋二正和大妮丫在斗嘴。大妮丫说:“咋晚你和大琴子轧马路的吧?”蒋二说:“没呀。”大妮丫说:“还没呢?我看见你跟大琴子在柳树里亲嘴呢。”蒋二就急了。扬起手上从商场传达室拎回来的煤球炉子就往大妮丫身上抡。煤球炉子没到,蒋老头的声到了,“做手艺,做手艺。”蒋老头的声音稳稳的,很结实,一下就撑住了煤球炉子。蒋二手里的煤球炉子这时候就变成了《红灯记》里李玉和亮相时的红灯,在大妮丫的头顶上晃晃悠悠。大妮丫小腿一甩一甩地,从从容容地就进了东风商场大门。大妮丫是个男的,姓郑。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没治好,走路喜欢甩,像女孩子踢毽子时的预备动作。没大没小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大妮丫。这刻儿顶他爸爸的职在东风商场布柜站柜台。

蒋老头又开始卷烟。卷完了十根,又卷一根杵在嘴里,点上。看见蒋二把那些做伞的工具铺了一地。不知从哪儿揪出打油纸在比划。蒋老头说:“死孩子你怎么不引炉子啊,拿油纸做什么呢呀?”蒋二说:“能做什么呢呀,做伞啊。”蒋老头说:“哪个叫你弄油纸伞的啊?”蒋二没吱声,还在摆弄油纸。蒋老头的声音就不稳了,呛呛地说:“跟你说话没得用啦?引炉子!”蒋二还是不理。蒋老头跳起来把坐的板凳蹬歪了,手就薅在了蒋二的油纸上。薅了半天没薅动。看见蒋二敞开的棉袄已经瘦了,袖口上油光光的。拽着油纸的手青筋直冒。禁不住销子一别,心里的伞合紧,手也松开了。尽管声调还有些惯性地横,语气却不那么呛人了。

“允人家秦大爷的伞今天要做好。死孩子哎。下雨把人家东西淋坏了,把你赔给人家啊?”蒋老头说。

“他家的下午才要呢。一刻儿不就做好啦。”蒋二把油纸抱在怀里,嘴上也不让他老子。“今儿个保证没得生意。我先把这个弄好,再弄你那个也没事的。”

还没开张,就说今天会没生意。狗日的没生意你吃屎啊。蒋老头心里的那把伞又撑起来了,一撑八丈长。抬手就给蒋二一个耳刮子。蒋二摸摸被有些扇红的脸,对蒋老头冲道:“不是你说今天晦气哒?”蒋老头才想起今早把小板凳撂个仰八叉的时候是说了这话。

每天来摆摊子蒋老头都会把小板凳往地上撂。要是小板凳四平八稳地墩地上了,蒋老头就会觉得这是好彩头,今儿个生意不会差。有时候还会把二角钱给儿子,叫他到淮园饭店去买两根油条两块烧饼,然后烧饼夹油条,一人一份。要是小板凳撂歪了,蒋老头就会说一声倒霉。心想今儿个生意有点悬。小板凳今早却被撂翻了,蒋老头怎么能不说晦气呢?生意有没有指望还真难说。蒋老头就是这么想的。

“冤枉你啦?有生意没生意你不说会死啊?”蒋老头这么说是恨儿子做什么都不会拐弯,连说话都不会。其实他自己也是茅厕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蒋二看看还是拗不过自己的老子,只好去引炉子。炉子被蒋二拎到巷道头,在炉芯里放上锯末屑子,断碎竹子,用火柴点着。没一刻儿,一股烟就呼出来了。蒋二把煤球架在上面,对着炉口用不知从哪块找的破纸箱片使劲扇。

今儿个不知道刮的什么风,好好地把蒋二引炉子的烟吹进正在做伞柄的蒋老头鼻子里。蒋老头想叫蒋二把炉子换个地方摆。抬起头看见蒋二把那打油纸还抱在怀里,赶紧跑到他身边,一把拽出来,说:“要死啊,你想把油纸烧没的啊?”蒋二这回没跟他抢,只是更加使劲地扇起了炉子。

蒋老头看着从儿子怀里拽出来的油纸,看到了油纸上画的三朵猫脸花:一朵黄的,一朵红的,还有一朵紫的。加上咖啡色,摆弄出了三张猫脸。一只蓝蝴蝶也在上面飞。蒋老头看着画心里活动起来,儿子下半辈子吃饭有指望了。

蒋老头撂小板凳还是准的。大妮丫十点半下头班从门里出来他才接到了一个活。方家面条店差人送来了一把油布伞,伞骨子断了。蒋老头说:“给五角钱你下傍晚来拿吧。”方家的人说:“四角吧?”蒋老头说:“你家钱大啊?一角钱够买两块烧饼呢。”方家的人说:“就四角五吧,没多带钱。”蒋老头说:“算了算了,把钱撂这块吧。”人家把钱和东西撂给他走了。蒋老头想不如到他家去称二斤面条,中晌弄得吃。就对蒋二说:“我家去弄饭了。秦大爷家的伞柄子和头都弄差不多了,你一刻儿把还没弄好的伞骨快点弄好,吃过饭一起装。”又去橱窗边沿的缝里摸烟,摸了半天没摸到。就说:“没事帮我再拾点烟去啊。”蒋老头卷烟的烟丝都是蒋二拾地上人家扔的烟屁股碎的。他自己不拾,不好意思拾。

蒋老头走了。蒋二把脖子伸长了看天。天被早掉了叶子的法国梧桐树枝隔开,还是能看到蓝晃晃的。看得太阳光戳到了蒋二的眼里,也没看到一块云。哪块儿能下雨呢?蒋二想。秦大爷的油布伞不着急,先弄大琴子的油纸伞吧。

昨儿个下傍晚摊子挑回家,蒋二就抄起两个木桶去里运河拎水。一天挑两回摊子蒋二不想再挑水了,水总是拎回家。十岁就开始拎。现在蒋二虚二十二了,不拎怎么弄?家里就他和蒋老头。蒋老头过年虚五十八了,能拎动的那刻儿都不拎,这刻儿哪块能拎得动。蒋二每天拎满了一缸水,往缸里撒半斤明矾,抓起扁担就在缸里转。转得缸里的水直打旋,蒋二就抽出扁担。过一刻儿,旋就停了。缸底白花花的,像哪个在水里撂了五斤细盐。蒋二没事了,就去转河堆。

蒋二站在里运河河堆上也看不见哪块好玩。河底下有个女的把衣裳摊在石板上,用木棍使劲夯。一条机轮在河里走,船尾拖起了一片浪。浪像一把扇子,扇了那夯衣裳的女人一脸水。蒋二看惯了,还是觉得没意思。就往大闸口走。

看见大琴子在前面,河堆路上的碎石子被她穿着黑布鞋的脚踩得活蹦乱跳。人家女的都剪个二短毛子,她跟《红灯记》里李铁梅似的扎根麻花大辫子,一悠一晃。大屁股盘子一拽一拽的。大妮丫告诉过蒋二,说他妈说的,大屁股生儿子。大琴子手里拎着个夏天洗澡的圆木盆。朝大闸口那边直走。

蒋二喊:“大琴子,这么冷天,你到哪块洗澡去啊?”

大琴子转过身,把盆朝蒋二手里一塞,说:“跟我去大闸口。”

蒋二就稀里糊涂地跟在她后面。到大闸口桥上,大琴子对蒋二说:“跟我把盆掼桥下去。”蒋二愣头愣脑地看看手里的盆,老是老了,还没坏呢。干么掼了?再看看大琴子脸上通红,还淌着眼泪,更楞了。大琴子看他没动,从蒋二手里拽过木盆,呼就撂桥下去了。桥下有条船开过来了,就听有人喊,哪个撂东西啊?砸到人了。大琴子拉起蒋二就跑。

跑到河对面的柳树林里两人才停了脚。放了蒋二的手大琴子就呜啦呜啦地哭。蒋二问:“大琴子,你怎么啦?”

大琴子还是呜啦呜啦地哭。蒋二又问:“大琴子,你到底怎么的啊?”

大琴子哭够了,说:“我妈来找我了。”

蒋二头就大了。说:“秦大妈找你你嚎什么啊?”

大琴子嚷得蒋二耳朵生疼:“她不是我亲妈。我亲妈今儿个来找我啦。”

蒋二还傻里吧唧地问:“你怎么来的两个妈呀?”

大琴子又哭了,呜啦啦呜啦啦地哭。蒋二不敢说话了。

大琴子一个人说:“这么冷的天把我撂到刚刚那个洗澡盆里,我才三个月啊。顺着里运河往下淌。幸好我现在的妈起早看到的啊!”

又揪住蒋二的衣领子说:“早做什么去了?这刻儿来找我了。你让我怎么弄啊?”过了一刻儿把蒋二一甩,说:“你走吧,滚。让我一个人蹲刻儿。”

蒋二就走了。走到河堆又回来了。拉起大琴子说:“家去吧,家去吧啊?”

大琴子幽幽的,没哭也没吱声,身子也没动。蒋二又说:“家去吧。明儿个我跟你做个油纸伞,有猫脸花的油纸伞。啊?”

月亮蹲上了柳树的头顶,柳枝被风刮到了大琴子的脸上,大琴子的眼泪又种到柳枝里,变成了柳叶芯子。这刻儿梅花才开败,柳叶芯子还包在枝皮里,没有人能看得到。

大琴子跟蒋二走了。蒋二把她送回了家。

蒋老头抱着一锅面来了。看见蒋二正在削伞骨。拿起来一看,说:“怎么这样短啊?”蒋二老实,说:“秦大爷家的那个伞我还没起头弄呢。”

蒋老头急了,把锅往地上一掼,面汤泼了一地。说:“你作死啊?先弄秦大爷家的伞。弄完了再吃饭。”

蒋二只好把油纸伞的东西归拢归拢,跟蒋老头一起弄油布伞。弄到三点大妮丫中班下班了,才弄好。再看看面,冷了,也呕烂了。蒋二说不吃了。继续弄油纸伞。蒋老头把面在炉子上热热,吃了一碗。

过了一刻儿,看到秦大爷和他老婆秦大妈拉着平板车来了。蒋老头想,今儿个怎么不是大琴子拉车来的呢?

【作者简介】穷水,淮安人,公务员,2014年开始小说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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