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生丨票证的故事(散文)

改革开放后,我们老百姓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无数的变化中,有一种变化于百姓非常重要,那就是买东西不再需要“票证”了。如今的年轻人,不知道在中国人的生活中,“票证”曾经起了何等重要的作用。那些年,由于物资匮乏流行各种票证。这就是说,买东西就多了一道“门槛”。这些“门槛”,有时候会演绎成一种道德衡量。对此,我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票证时代”虽然已经成为历史,留给我的凄凉记忆很难消失。有时会对年轻人唠叨这种事,却没有相信的。我也只能希望那段历史不会重演。

饭票

在我的记忆深处,镶嵌着一张1962年的饭票。这张用粗糙马粪纸油印的饭票,上面只有“潭埠中学”的印章和“肆两”两个钢板刻的字,皱巴巴地泛着暗色的黄光。可是,你千万别认为我矫情,因为它在我心目中是一块会发出光和热的珍藏!

我们读初中时的学业不繁重,只是觉得饿。我每天8两米(还有一段时间只有6两米)的粮食定量,早餐是2两米的稀粥,中午和晚上各3两米的干饭,又没有任何油水,我常常饿得抬不起头,眼冒金花,全身出虚汗……我们学校许多同学被饿魔赶出了校门。

这年的11月,天气十分寒冷。一天,公社通知学校,组织全校学生帮助公路沿线的生产队积肥。我的任务是把其他同学从山上拖下来的树枝,一堆堆地码在田里,再在上面盖些稻草和草皮。远远看去,田里尽是肥堆。我堆了20来个肥堆,突然流口水,头上出汗,眼前尽是金光。一阵头晕,差点没跌在田里。我急忙爬到田塍上坐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怀生同学,你参加全县的数学比赛,得了三等奖……”我没抬头但知道是班主任、数学老师范仁惠来了,痛苦地抬起头。范老师托着我的下巴,又问:“不舒服?”我摇摇头。范老师笑了,接着说:“学校要奖励你了,孩子,你想要点什么奖品?”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要饭票!”范老师没吭声,默默地看着我,她慈祥的双眼涌出了泪水。她又抚摸我的头,过了一阵,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孩子,你可以要饭票……”

第二天上课间操后,袁世杰校长和范老师找到,交给我一支“关勒铭”钢笔,一本笔记本。范老师朝我笑笑,把一个小纸包放在笔记本。我跑回寝室,首先打开纸包,一看竟是一叠饭票,是12张4两面额的学校用饭票!我高兴得在床上打起滚来。

我慢慢地享受着自己的奖品——饭票。在饭票只剩下6张的时候,陈水根突然对我说:“你这饿痨鬼,怎能要范老师的饭票,范老师现在饿出病来了……”

“哎呀——”我这才记起,范老师有两天没有上课了。我跑到范老师寝室,见她无力地靠在床上,脸上蜡黄,嘴唇紫黑。听数学老师黄老师说,范老师因饥饿患了水肿病,当时叫“乌嘴病”,得这种病的人很多。我吓得哭了起来,把剩下的饭票掏出来要还给范老师。范老师坐起来说:“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我好了,政府发了大豆和糯米,你别在意,好好读书去,快去,要上课了……”

我继续用着范老师的饭票,这天,拿出最后一张饭票想加点饭。但突然想到,这一张无论如果也不能用,再饿也要忍着。于是,我把这张饭票放在衬衣袋里,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

几十年过去,我进入“古稀之年”,对许多往事都不在意了,范仁惠老师的音容笑貌我一直没有忘怀,那张饭票已深深地嵌在我的心田。这不是一张普通的饭票,这是一颗滚烫的爱生之心。她发出的光和热,永远地照耀着、温暖着我。我在几十年的教育生涯中,正是因为有了她,才有信心、有勇气越过坎坎坷坷,比较好地完成了自己教书育人的神圣使命。

肉票

做中学生的时候,对南朝何承天《为谢晦檄京邑》中的“若使小人得志,君子道消。”这句话的理解,一直停留在字面上,甚至认为小人没有摧毁道德的力量。然而,公元1969年农历11月初9发生的事,让我真正理解了先贤的警示。这件事对我来说,应该算是很丢脸的事,本想彻底遗忘却忘不掉,虽然时隔半个世纪,那场景、那人物仍是十分清晰。

这是一张肉票引出时故事。

这年的农历11月初7,母亲从生产队长那里领到一张肉票,叫我第二天起个早,到大桥公社食品站把肉买回来。傍晚,火槌婆婆步履蹒跚地来到我家,请我代她买一张肉票的肉,并将皱巴巴的肉票交给我。火槌婆婆是个孤老,又是我们的老邻居,我看都没看她的肉票就放进了衣袋。

第二天凌晨,我踏着浓霜来到4公里外的大桥食品站。天还没亮,我自以为早,谁知卖肉的地方排起了长队。等到天亮,屠夫“呯”的一声掀开窗门,卡了卡喉咙,吐出浓痰,捋了捋衫袖,将屠刀往案板上一剁,高声叫道,“一个人只准买一份肉票!”

我买回一份(2斤)肉,直接送到火糙婆婆家。

听生产队会计说,上面分配给农业人口的各种票证,常常会一级一级克扣,那年我家6口人,每季度却只有1公斤肉供应。初九这天,我又起了个早到食品站,谁知,屠夫接过我递上的肉票一看,便吼叫起来,“你这小子真有能耐,竟敢来欺骗我!”我睁大眼睛反问,“我怎么会骗你?”屠夫把肉票朝我一甩,“我知道你读过好多书,今天怎也成为睁眼瞎了?”我拾起肉票仔细看看,才发现肉票的左下角有“二季度有效”几个很小的字,这是一张早就过了期的肉票。

那时,中国人几乎都知道,食品站的屠夫们,一个个都是惹不得的“皇帝”。大桥食品站这个屠夫,是我们邻村出了名的“人物”,附近的人经常耻笑他,村里人却怕他耍无赖害人,设法让他长期到外地采石场打石。他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带队的干部。干部与附近一名村妇要好并有了那种关系,不幸被她的丈夫发现,邀来一帮人要打干部,由于这个“人物”舍命救助,才免遭一顿毒打。后来,干部为报答救命之恩(也的封嘴的意思),将“人物”的安排到了食品站。今天他装作不认识我,是要发泄心灵深处对文化人的厌恶情绪,这次给了他把柄,担心他还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正想道个歉,没想到他夺过我的竹篮,丢在地上一脚踩扁了,嘴里还说,“你不就是认识几个鸡巴字,有什么了不起!不踩烂你的竹篮,你不会长记心……”我被激怒,再也忍不住了,脱口骂他一声“二流子”,“人物”稍一愣就丢下屠刀,直朝门外追过来,我赶忙跑到墙边捡起一块砖头。在场的几十个人大概同情我,齐声叫道,“师傅不能动手呀!”

这时,公社周副社长跑过来,大声对“人物”说,“老X,他是我们公社中学的老师呀!”

“老师,我管他什么鸡巴老师不老师……”“人物”歪着头,瞪着眼,非常傲慢地叫嚷着。

“喂,老X,你得有点分寸啊!”周副社长沉下脸说,“这样的服务态度行吗?”

“人物”这才朝我白一眼,“哼,今天开周社长的面!”一扭身回到里面去。肉没买到,却受一顿气,我越想越伤心。但转而想到,经常有人为糖票、豆腐票、肥皂票、煤抽票挨骂受气,又有什么办法呢?也就只好忍气吞声。

表票

之所以喜欢“办法总会有的”说法,是由于我曾经有过一种经历,很好地验证了这句话。

1971年3月,大桥人民公社办公室,分配给我们学校两张“手表票”。那年我订婚时,为充脸面,借别人的手表戴在手上去相亲,没少受人家的嘲笑,想手表快想疯了,因此央求大家给我一张“手表票”。我的人缘关系不错,因此破例给我一张“手表票”。然而,这次规定购买的是“上海牌”手表,要120块钱!

120元是很大的数字,我每月工资只有33元,面对天价手表望洋兴叹,悄悄地将手表票送到张福荪校长那里。张校长惊讶地问,“你不是很需要一块手表么,怎么不……”我羞涩地回答,“我只有60块钱,差得太多,还是不买了。”

张校长笑笑说,“现在作兴‘邀会’。这样吧,今天下午召开全体教职工会议时,我顺便倡导一下,让你圆这个手表梦。”

我听不太懂张校长的话,但猜测他是在为我想办法。下午召开全校教师会前,张校长说,“陈老师的确需要一块手表掌握时间,但他手边只有60块钱,我建议采取‘邀会’的形式,为陈教师圆这个手表梦……”接着对“邀会”作简单说明。

张校长带头拿出10块钱递给我,接着杨兰秀、詹艳萍、龚秀英、刘士君、熊满古老师,各给我10块钱。凑齐120元,买回手表,圆了盼望多年的手表梦。

手表虽然戴到了手腕上,但心里仍然舒畅不起来,因为我背负了60元钱的债。三年过去,学校一直没领到购物票,我觉得奇怪,就偷偷问总务处老扬,他说“其实这三年学校领到几张自行车、缝纫机票,但大家说你负担重,才隐瞒下来没告诉你……

听了老扬的话,才知道老师们生怕我急着还钱,所以就瞒着我。同事们的这种关爱,温暖了我几十年。

作 者 简 介

陈怀生,1945年3月8日,出生于江西省樟树市大桥乡曲水村委社上村。高中毕业落榜后了,当了社员再当民办老师。1993年调入樟树市教育委员会任物理教研员,2006年退休。2002年加入江西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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