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书丨我葫芦我的瓢

瓢的前身来自于挂在窗棂上的一只葫芦。秋天即将消逝的时候,风逐渐变得有点凌冽,阳光也渐渐收敛了暴躁的秉性,挂在窗棂上的那只葫芦竟然在不断变幻温度的风中悄然隐去淡绿的外装,开始发白发轻,竟然还在风里打起秋千吹起口哨。母亲抄起剪刀,像当初从枝蔓上采摘它一样把一根细麻绳剪断,那只葫芦就乖巧温顺地躺在母亲臂弯里。那时候,母亲肯定没有想到后来我们与瓢产生一点情结,她漫不经心地用锯子沿着中心纹路把葫芦打开了,葫芦失去了本身,变成了独立的两只瓢。母亲有计划地把一只瓢扔进水缸,把另一只瓢很随意地抛在鸡窝上面的一堆破瓦砾上。然后,开始了她的永无止境的忙碌。

时间像阳光一样悄无声息地在身边滑行,我看见了被母亲抛在水缸里的那只瓢,它很像一条鱼,自由自在甚至畅快淋漓地在水面上游荡。我盼望有风来,风更能搅动水的波动,瓢在激烈波动的水中跳跃、翻滚,甚至弄出很大的响声。可是,厨房里没有风,或者风根本无法畅通无阻地涌进厨房,我当时有点怅然地走进厨房,在距离灶台很近的水缸前停下来,我更能真切仔细地看见水缸里的瓢。它好像不再是一只葫芦演变出的瓢,更像我的切身之肤的一种器官,或者来自我不着边际的一丝灵念,它那样真实立体地不断撞击着我的眼光,让我措手不及又莫名地感动。

小小的我就那么痴痴地趴在水缸沿儿,默默地与我的瓢对视。

瓢的能量体现在我们的手上,初来乍到,我们与它好像有点隔阂,长长的柄竟然僵直地困扰着我们的手指,稍不经意,瓢的重心就会从手掌中倾斜,水在空中洒掉,像砸在瓦楞上顷刻飞泻而下的骤雨,小小的厨房立马湿漉漉一片,瓢在水缸里打旋,优哉游哉。瓢,母亲温暖地对着瓢说,母亲的声音还有另一层吝惜,母亲对瓢的感情无可厚非,也直接影响到我的感受,她没有想到自己很快与瓢达成默契,并直接把那种默契传递给我,她甚至近距离地示范给我,要用五个手指和掌心紧紧地攥住瓢的柄,瓢的柄那么长,你大可不必舀那么满,这么多,这么多,母亲一次又一次把瓢里的水洒掉一些,又洒掉一些,然后把瓢里面的有点局限的水呈在我面前,我懂了,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抓起瓢,把水捯进缸,然后将瓢插进缸中,浮力几乎使瓢飘起来,它让我在母亲面前有点羞涩,我干脆把身体紧紧贴在缸上,用两只手攥着瓢的柄,使出吃奶的劲让瓢战胜浮力,瓢很听话,它没有让我继续在母亲面前丢面子,盛满水的瓢晃晃悠悠离开水缸,我向后倾斜着身体,保持与负重的瓢的平衡,母亲很快抓住我的手腕,她把我手里的瓢和水一起向附近的锅倾斜,我听到一股急切的无可阻挡的水流倾盆而下,母亲很快丢下了我的手和我手里的瓢,然后,她再一次用温暖无比的语言嘱咐我,少舀一点,再少舀一点。她还看着缸里的瓢,温暖地说,瓢。

母亲的用心更加使我心存感激,她不在的时候,我是说她常常要到很远的干渠割芦苇,或者把舍不得吃的鸡蛋拿到几十里开外的集上换成食盐以及给我扯两尺做衣服的花布之类的时候,父亲当然不可能从石料厂回来,他把家抛给岁月,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当然还有在院子里散步的几只鸡,还有水缸里的瓢,我起初总是坐在忽紧忽慢的充满风的院子里,看几只蚂蚁共同滚动一只风干的甲虫,或者把一只飘落在我脚下的有点干枯的榆树叶拿在手里,当成风景一样眯起眼睛把玩,最后,我有点厌倦地伸了个懒腰,想起了水缸里的瓢。那时候,我觉得瓢是我单调的童年岁月里的很有意思的东西,它竟然使我过早地感受寂寞和孤独,我那时候很奇怪地认为孤独是水做的液体,并且含有一种独特的微甘的味道,这是不是很奇怪?瓢静静的泊在水中,很像湾在湖中的一只古旧的船,长长的柄戳在缸壁,真的像一只缆绳,没有风,水面纤尘不染,透明、晶莹,像一面质地讲究的绸缎,我把自己的脑袋和上半身探进水缸,我的气息很快使静止的水面波动起来,虽然动静仍然不可能让缸里的水喧哗,但是平静的水面真的轻轻地晃动起来,载着瓢以及我的上半身的影子,很快我又发现,躺在水里的瓢多么真实,只有我的影子是虚幻的,真实的瓢无情地弄乱了我的倒影,顷刻间使我看不清自己本来清晰的面目轮廓,我的影子跟着瓢一起在缸里转动,甚至一起跳跃,我忽然产生一种冲动,勇敢地把手伸进缸里,快速搅动水面,让水发出叫喊一样的喧哗,瓢在水的喧哗中不安分起来,毫无规则地摇摆,冲撞着缸壁,滞闷的响声混杂在水的喧哗声中,热闹非凡。我竟然渴了,马上停止了手的动作,水缸渐渐恢复如常,我像母亲那样抓起瓢,让水顺着喉咙咕隆咕隆过山车一样涌进肚里。水真好,它可以像瓢一样影响我的孤独,排解我的寂寞,更可以无私地缓解我的焦渴,它清澈、甘洌、润滑,更可以跟瓢不可分割地组成一个载体,共同依托,相得益彰。有了瓢,水才能聚拢,才能找到归宿,得以阪依和升华。也只有有了水,瓢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有了用武之地。

瓢在母亲手里愈发变得得心应手,它已经不再是一个生疏的家什,或者不单单是一件算得上得心应手的宝贝,它好像跟我一样不再让忙碌的母亲总是措手不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它像母亲曾经温暖地对它说话一样变得乖巧可人地回馈于对方,它甚至跟我一样那么心有灵犀地跟母亲达成一种默契,水缸快要见底的时候,它会一次一次朝缸壁撞击,忙碌中的母亲听到咚咚的响声,就会丢下手里的伙计,挑起水桶,到村外的井边去挑水,往返一次,不多不久的时间,瓢在最后的等待中,变得沉默和墨守成规,它真的像一条船飘在水面。母亲终于挑完最后一担水,疲惫使母亲有点气喘吁吁,我时常看见大汗淋漓的母亲不管不顾地抓起飘在水缸上面的瓢,咕嘟咕嘟喝上一气,然后用袖子胡乱抹一下泛着晶莹水珠的嘴角,开始生火做饭。瓢在母亲手里变成灵性十足的孩子,仿佛是我,它用自己的容器承载主人的需求,根据人口多少,适量、中意、完美,恰到好处地七分满,八方中,九分过。满则溢,溢则流,适可而止,方可中意。

有了瓢的加入和渗透,我开始不断喝生水,同母亲一样,抓起瓢的柄,倾斜着往缸里戳一下,端起来,咕嘟咕嘟,一气喝个底朝天,嘴一抹,该干啥干啥,痛快、过瘾,甜、爽,再看看缸面上飘啊飘的瓢,说,瓢。

瓢差一点四分五裂。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只老鼠,本来我对不断出没的老鼠习以为常,有一次我在睡眠中被一只胆大妄为的老鼠扰醒,看见老鼠细如毛发的胡须,我不慌不忙地朝它挥了挥手,它在我床头得意地吱吱叫了两声,逃之夭夭。这只被我注意的老鼠却正在挑战我的底线,它竟然要恬不知耻地跳到瓢里去喝水,瓢满满地盛着水正在母亲手里端着,母亲因为过于专注锅里的米,没有想到胆大妄为的那只老鼠跳将过来,我的一声惊叫,让母亲端着瓢的手哆嗦了一下,瓢和瓢里的水跌落地上,那一刻,我清晰地目睹瓢下落的过程,水四面溅落,纷纷逃离,瓢不偏不斜刚好砸在老鼠身上,贪婪的老鼠本来准备吮吸溅在地上的水流,不成想被瓢重重的砸了一下,尾巴翘上了天,吱吱吱痛苦地叫着,趔趔趄趄地钻进洞穴。

瓢从底部裂了一道纹,像一只熟透的西瓜因为运输不当自然开裂了一样,瓢在母亲手里湿漉漉地滴着水珠。

母亲心疼地抚摸着瓢,轻轻地说,瓢。

母亲用细密的针脚把瓢底部的裂纹缝了起来,像外科医生给病人做手术,母亲做得仔细、认真、一丝不苟,可是,瓢仍然是一只裂了一道纹的瓢,再也不能做我们盛水的器皿。母亲无奈,把瓢往鸡窝上一扔,说,瓢。

瓢的另一半——就是那只用来喂鸡和盛杂物的个体,做了我们厨房盛水的器具的东西,它不断给我和母亲制造麻烦,因为一直裸露在阳光和季节变化无常的风中,它的色泽失去了本真的黄白,底部竟然起了皱褶,局部布满大大小小的黑色的斑点,斑点外围还有虫噬的痕迹,使用起来,更是难以掌握平衡,不是歪就是斜,常常让母亲无可奈何地唉声叹气,一次次冲它吼,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东西。母亲对着它,不再使用温暖的口气说,瓢,不耐烦的皱着眉头,一遍遍吼,东西,东西。

我的孤独不再产生外界自然的由衷稀释,好比浓得化不开的桨,没有粘度和韧性,我躲在静如坟场的地方,心像一片无可透视的海,周围的一切与我无关,我甚至在母亲做饭的时候,再也不愿看见那只盛水的东西,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有时候我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实里的一切,可是事与愿违,我的付出和强迫只是一种徒劳,我不想强人所迫,但真的无能为力。

没有想到,漫长寒冷的冬季过去以后,母亲竟然在院子的一角种上了一棵葫芦,那棵葫芦的原种是纯黑色的,是母亲在那个已经逝去的秋天里用锯子拉开的葫芦之后悄然留下的籽粒,也许要不了多久,一个新的葫芦即将诞生于世。

作 者 简 介

李同书,男,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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