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漂十年，未来未见
被采访者介绍：
男，33岁，现为某电商公司策划总监。妻子为服装店店主。有一个四岁的女儿，一座位于龙华的小产权房。
一
我是在跟几个同学去北京看完2008北京奥运会之后，才只身一人坐火车来的深圳。
我们是当年七月回学校拿的毕业证，那时就想着可能参加工作之后，再也不会哥们几个凑一起心无负担地做一件事，就约着一起去北京看奥运。
结果自那次分开后，果真再没有凑齐过。
之前看过一些来深圳找工作的攻略，所以下了火车后，就直接坐公交车到了罗湖人才市场附近，找了个人才公寓，一张床30元。离家前，老父亲问我要不要多带点钱，一个人出门，人生地不熟的，多带点钱以防万一。我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不怕苦不好吃懒做，怎么会饿着冻着？
后面拗不过老父亲的担心，拿了张存有五千块的银行卡，另外又拿了一千块现金路上用。
我学的新闻传播专业，靠着上学时候发的几篇豆腐块给的勇气，到深圳的第二天，就带着简历冲进了深圳报业大楼。当时保安拦住我询问做什么，我答约了晚报记者爆料的。
在里面转了一圈，只有晶报人力资源办公室的说正在招人。但最初那个接待我的小姑娘也不打算收我的简历，她说他们不招应届生，而且他们只接受邮箱投递简历。
我说能否给个面试机会，我这好不容易走进这里。她问我又是保安又是门禁的，是怎么进来的？我说完自己的各种小伎俩后，她犹豫了一下，“好吧，我可以收下你的简历，但用人部门是否会电话通知你过来面试我就不确定了。”
我连连表达着感谢。
等了几个月，我也没有等来晶报的面试通知。但我依然感谢那个收下我简历的小姑娘，她让我感受到深圳的一种态度，包容，有同情心，不像传说的那般势利。这对初来乍到者至关重要。
二
我又去人才市场找。听跟我同住一屋的室友讲，许多行业媒体会在人才市场招聘。
连着去了半个多月，招人的倒是不少，但无一例外都要求有工作经验。我把上学时候发表的东西给他们看也没用，其中一个负责招聘的多讲了几句。
“你这个东西没什么大用，这些个人的小情小调不代表你能胜任现在的工作岗位，这里面有着非常大的差别。我知道你肯定想的是不给机会怎么证明自己有没有能力。我们在行业里已经算是非常成熟的媒体了，读者都是行业的专业人士，对写作者的要求非常高。你可以试试去刚创业的公司。”
但我不能蒙头乱撞，我急切需要先找到一份来钱的活。因为钱的流失速度比我预想得快。后来工作多年后我发现一个规律：当你上班的时候，一千块或许可以用十天。如果不上班，那一千块可能最多用一个星期。
上班不但帮你赚钱，还帮你省钱。
我在人才市场外面的广告栏找临时工的活，发现深圳某报的一个发行站招聘投递员。我坐公车赶过去。
接待我的人告诉我，投递员工资底薪加计件，保底每个月可以拿到2000元以上，如果拉来订阅用户，另有提成。但要自备单车。
我当时就填了表格入职。
当天傍晚去洪湖立交桥下买了辆二手自行车。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投递点，跟着一个老投递员熟悉订户位置。一个星期后，我就一个人负责一块区域的报纸投递了。
我没觉得有啥特别难以接受。大学生也没啥面子不面子的，深圳满大街失业的大学生。再说了，二十来岁送报纸不丢人，甚至还觉得有点帅。如果四十岁还在送报纸，自己估计都会不堪。
同样的事情，年龄会影响你对它的看法。
早上五点去投递站取报纸，一般上午十点左右就可以投递完。下午没事接着投简历找工作。
原以为最多干一个月投递员就能找到其他工作的，结果一做就做到了2009年春节。其中也面试了几个公司，到了最后一关工作经历就被卡住了。其中一个河北老乡问我怎么这个时候跑深圳来了。
“深圳的快速发展期已经在前几年就到头了。现在每个行业都不太好过，大家都在硬撑，我都已经准备回老家发展了。你来晚了，应该去北京上海看看。”
后来的事实证明，2009年以后的十年里，深圳还是在快速进取当中，也不断有伟大的公司冒出来。那个老乡的判断不准确，或者说他所在的位置限制了他的眼界。
但他当时的话对我还是产生了影响。我想着来的不是时候这该如何是好？投递员不过是暂时之计，做的时间太长非我所愿。倒是投递过程中遇到的一对小姐弟给了我些许慰藉。
那是我投递段快结束处的一个铁皮房。我骑车经过那里的时候一般都是上午十点左右，几乎都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姐姐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弟弟在铁皮房门口玩耍。有天经过时，那个小姐姐拿着本书在读给小弟弟听。声音朗朗。我就单脚支地停下来听。
小姐姐见有人旁观，读得更是大声卖力。读几句，就偷瞄我一眼。在读完一个章节的间隙，我问她上过学吗？她说上过二年级，学过拼音和汉字。
“为何现在不上学了？”
“奶奶要出去捡瓶子。奶奶捡瓶子就没人看弟弟。我要在家里看弟弟。所以就不上学了。”
我说送给你一份报纸要不要？小姐姐说好啊好啊。
自那后，每天我都从投递站多领一份报，送给那个小姑娘。时间长了，为给那对小姐弟送报纸成了我的一个支撑。
三
2009年春节，我没有回家。大年三十中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后，我就在马路上晃。期间投递站的站长王哥打电话来，让去他家吃年夜饭。我说跟几个朋友约好了喝酒，就不过去了。
晚上喝了两瓶啤酒，就早早钻到公寓床上睡觉。虽然有点孤单，但也并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各种崩溃各种痛哭流涕。导演们总觉得眼泪是表现思念和悲伤的最好方式。一个人在外面过了个年后发现，孤单才是。
过完年，是各公司企业的招聘旺季，我抓紧时间投简历。王哥让我别费劲了。他说我做投递员太委屈，给我介绍了他朋友开的公司。那公司的策划文案刚离职，正需要人手。
我请王哥喝了一顿酒。又特意去跟那对小姐弟告了个别。也没说啥矫情的话，就买了两个小玩具，让他们听奶奶的话。如此繁华的大都市，也总有繁华照不到的地方。我给不了太多，也帮不了什么，唯有靠他们自己生长。
王哥朋友所开的是家广告公司，我负责甲方的文案包装，然后投放到不同媒介渠道。为了不给王哥丢面子，我成了全公司最勤奋的员工。为了一个案子熬夜通宵是常有的事。为了想出一句让甲方满意的广告语，吃饭想、坐车想、睡觉想。
有次一个客户对我们给出的文案死活不满意，部门主管包括我们老板亲自动手都没搞定。我花了一天一夜时间，按不同的角度写了十一稿出来，发给了我们主管。后来，客户选中了其中一稿，并给我们老板打电话说要的就是这个感觉，说出了他这么多年想表达但一直没有表达出来的东西。
自那之后，老板开始器重我，重要的客户就点名让我来负责跟进。此时，我进入这家广告公司已经满一年零两个月了。
我领了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就搬出了人才公寓，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月租800的单人房。2010年夏，在老家工作的女朋友也辞职来了深圳。原本她是要08年跟我一起来深圳的，我没同意。我不愿在漂泊不定之时让女友跟着受苦。同福可以，难一定要男人扛。
她学的形象设计，在我服务的一个甲方朋友介绍下，进入了他们的服装公司，一个月4000块。那个朋友说了，后面随着工龄增长，工资也会长的。我的薪酬已经涨到了一万左右。在我们老家县城，需要在一个大一点的单位工作二十年，才有可能拿到一万的工资。我对当时所处的位置比较满意，并且相信凭着努力，未来会更好一些。
四
时间到了2012年春节，我决定要离职。老板跟王哥挽留都没起作用。
原因是我的部门主管。
自打进入2011年下半年后，我就觉得他处处跟我作对，总是对我出的东西东挑西挑。有次一个文案他三番五次让我改，客户还总是通不过。后来经客户要求，加了我的联系方式，直接跟我沟通对接。客户问我要了第一版文案。很快反馈回来就要这一版。
其他几个同事看不过，偶尔开部门会议会帮我说话。但凡给我帮过腔的人，接下来的日子总会因为莫须有的过错遭到部门主管训斥。已经处成哥们的同事大徐让我反应给老板，说不能因为咱的能力强就受这种欺负。
“他屁的本事没有，拿的钱是咱们的两倍不说，还怕把他位置顶了、净给使绊子，这孙子也忒不是东西了。”
我笑说罢了罢了。部门主管是老板妻子的堂弟，据说为了争一点公司的股权谈判了很长时间。我如把这事跟老板讲，不知会捅出怎样的篓子。
倒是老板三番五次挽留我，并猜到是他妻弟的原因。
“我妻子上学时候家里穷，受到过这个堂弟家里很大帮助。现在过得好一些了，就想着回报一下。我也知道这个堂弟几斤几两，所以我平日有一些工作直接越过他安排给你了，估计这也会让他心里有想法。没事，你安心在这里做，实在不行我把他调一个岗位。”
我打着哈哈说不关部门主管的事，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想换一个环境了。
为了表达王哥与公司老板对我照顾的感谢，请他俩喝了顿大酒。现在逢年过节还会给他们发微信问候，老家有啥特产了也会给他们寄点过去。东西不在贵贱，在于一份情谊。
五
之前服务的甲方里，有个珠宝公司一直想挖我过去，给的待遇超出广告公司四分之一。当时为了不让给我介绍工作的王哥难为，我选择了婉辞。
我离职的第二天，这家珠宝公司就打电话过来，说从我前同事那里得知我已经离职，问是否有兴趣加入他们公司？
我回复可以聊聊。
这家珠宝公司新成立了个电商部门，希望我过去负责整个线上部分的对外内容输出。于我而言，这是一个学习锻炼带团队能力的机会，薪酬也比之前公司高出一些。因为我跟女朋友打算2012年买房结婚，薪资的吸引力超过了一些未来发展空间等等虚拟指标。我选择了加入。
2012年，深圳房子均价还没有过两万。可凭我跟女友那点存款，两万一平的房子也只能远远望着。当时大徐在沙井买的小产权，三千左右一平方，也怂恿我去买，说这样可以做邻居。
我去的那家珠宝公司在龙华，我回呛大徐说除非我疯了，才会把房子买在沙井，人在龙华上班。
龙华小产权比沙井还便宜，我们的存款只差一点点缺口。我跟两个当年一起看奥运的哥们借了点，一次性全款买了套一百多平的小产权。女友问为何不找老家亲人借，而去问朋友拿？我说有些事只能跟朋友讲，不能对亲人说。
“哥们弟兄借的是情义，记得还这份情就好。亲人借的是牵挂担心，借一次钱，后面会跟着一百个为你操心的问题。”
2015年，女儿出生。
2018年，女儿上幼儿园。
有了孩子后，你才会明白什么叫时如流水。
工作也换了两次。那个珠宝公司电商平台，因为线下经销商的强烈反对，不到两年就撤掉了。我中间经历了一个大型家居集团分公司的行业媒体主编，一家互联网公司品推部负责人，18年进入现在的电商公司。
那两家中间所经历的公司虽然从属不同行业，相同的一点是，都把三五年内去纳斯达克上市作为目标。每天开早会要全体员工集合到一起喊口号，各种团建打鸡血活动所用的时间几乎跟工作用时等同。后面两家公司结局也类似，很快就推倒重来。
仅仅靠着情怀与鸡血不足以让一个企业走到纳斯达克。后面再找工作，但凡面试官提到纳斯达克，我就很小心。
六
上学时，一门心思想着将来做一名铁肩担道义的记者。随着现在传媒媒体的没落，更多是随着日益增长的年龄和日益被消磨的雄心的丢掉，这个愿望彻底被生活吞噬。
以前还时不时会关心一下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好？现在只关心明天要不要加班，答应带女儿出一趟远门要不要在这个暑假实现？
我现在一个月薪水两万出头，去掉各种花销，也剩不下多少。深圳赚的再还给深圳，想存个钱太难了。这不是少吃少喝勤俭节约能解决的事。
刚来深圳那会儿，有次坐公交去面试。在老家坐公交，任意线路两块钱可以从起点坐到终点。面试那次，公交车费单趟12块。12块在老家可以打个出租跑半个县城。
这只是最小的细流。这里贵一点那里贵一点，汇集到一起就是一条带走你存款的洪流。
我也想着跳槽，工资高了自然就会有余留。但问了几圈下来，薪酬最高的也就跟我现在基本持平。看着各种被媒体报道出来的年少有为者，小小年纪就年薪百万，或者二十来岁就成为千万资产公司的CEO，就惶惶不可终日，觉得自己很失败。
也不是没想过创业，可总心有顾忌。为了能够有人照顾孩子，2017年我太太从公司离职，在家附近开了个服装店。生意好一天坏一天的，也就勉强挣个女儿的奶粉钱。好在赚了个时间自由，可以让我安心上班。
如果我再创业，顺利还好，万一有个周折，顷刻置我们的三口之家于万劫不复之地。
现在最常去的放松空间是羊台山公园，去一趟南山福田就如同乡下进城一般。在龙华呆久了，觉得深圳是另外一座城市。
偶尔也会跟王哥大徐他们见个面吃个饭，一起感叹那些赚钱容易的人都是怎么赚钱的？
王哥早已经离开了发行站，承包了个物流站点，做起了小老板。大徐成为了那家广告公司品推部主管，不过也在为了生存挣扎。深圳广告业的黄金期，随着各种被时代变化带走的东西，一起烟消云散了。
深漂十年，我觉得距离深圳依然远着，依然与它的心脏隔着厚厚的肚皮。北漂成功的定义是成名成角，深漂的判断标准则是赚到足够多的钱。
自问我也不是不努力，也没有故步自封，闲暇时间也学习充电，运气也不算太坏，可还是没有跨进成功圈子。说成功都有点远，连中产圈子都没进。没进入别人的圈子倒也罢了，却跟别人焦虑着同样的焦虑。这最让人郁闷。
可钱是不是唯一因素我也没弄明白。十年深漂的经历当中，也接触过一些有钱人，但他们也焦虑，也失眠烦躁掉头发，不为钱焦虑也为别的什么东西焦虑。拿圈里一个创业板上市公司老总的话讲就是：除非不奋斗，否则所有向上的路都是要爬的。
现在的一些商家活动经常打着什么未来已来、未来可见等等的口号。都是广告语而已。生活里没有先知，未来基本不可见。深漂十年，我依然看不清未来会怎样，这常让我心有戚戚。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种不可见当中，努力过好当下可见的日子。
九爷：小小水果商，城市蒙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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