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调动】◆赵桂君
调动是体制内的专用名词，偶尔也做动词讲，在集体和国营经济一统天下以及自始不变的公务员制度的时代，一辈子不挪窝是常态，调动是变态。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革命群众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即使天南地北，即使家有八十岁老母，不在身边的日子再正常不过，奉献的年代四海为家，而且不一定是完整的家，无论干部还是工人，人人平等，个个如此。七八十年代，革命群众是块砖，不搬也搬还能选，经济发展了，挑选的余地就多，而且人事部门的工作作风改进了，生活比较宽裕了，制造后门的几率高一点了。九十年代，革命群众是块砖，搬到哪里自己搬，工作主动权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了，人往高处走，孔雀东南飞，市场经济使人员流动变成现实。进入二十一世纪，是砖不是砖，别人说了算，一切通过考试一切服从考试，哪怕你皇亲国戚哪怕你211、985，哪怕你海龟洋流，考，考才能知道你是否人才，是否用你。
我曾想，假如把我那个时代的人放在今天，有多少能过考试大关，不客气地说，那个时代的人，吃苦不为难，工作不用谈，花钱虽然少，就调动真难办。倒是有些羡慕今天的考试，去哪里，干什么，自己说了算。我毕业那年分配工作，亲眼目睹一个小伙子，对着办事人员花花流泪，说他去的那个地方离家太远，自己不会骑自行车，老大的不方便 。不会骑自行车也是挑工作的理由，想想真滑稽。后来见识过很多调动工作的人和事，想起来令人哭笑不得，简直可以写一部书。比如，一个从乡镇向县城调的老师，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五六年之内原地不动，有一次见了局长，又哭又嚎，局长耐心做他的思想工作，说年轻人在下面多锻炼锻炼有好处，都是革命工作党的工作在哪里不是发光发热。那老师很是激动，猛地一拍桌子，一声大喊：“王局长，别跟我念这些葫芦经，你说在下面锻炼有好处，你四个孩子，我怎么没见一个在乡下工作的？……”局长被他唬的一愣，脸红脖子粗的向他抗议：“我孩子的工作我从不插手，你怀疑我走后门吗？”那老师说：“你蒙谁呢？当我是三岁小孩啊！”
话说到了2005年，县实验二中的一个数学老师，姓苗，原先在离城六十多里路山村的乡镇教学，工作了十五六年，早在那边安了家，孩子老婆都有了，等孩子去县城上高中的时候，就想往城里调，他妻子并不赞同，说我们在这边有学校的房子住着，我又承包着学校的伙房、小卖部，去了县城，我们住哪里，我干什么工作。一般地说，女人的心思比男人细密、实际，虽然她们干了不少鼓动男人“上进”的事，但还是比男人容易知足。苗老师却不这样想，他的世界里他的眼光比妻子高多了。眼看着那十五六年，身边那些熟悉的教师们走的越来越多，有人去了县城，楼买了，孩子上学方便了，也有人假条一放，去外地打工了，听说混得还不错，他怎能不动心。于是开始琢磨调动，可是调动不是女人生孩子，女人生孩子好比地里种庄稼，下了种子，勤奋的莳弄，保准有收获，调动工作很难办，一要机会，二要找人，三要活动，而活动需要经费，这经费虽说不是无底洞，但也有泥牛入海的，也有好多年干打雷不下雨的，不能保定哪个时间结胎，也不能保证什么时候生娃。
事有巧合人有好运，苗老师有个堂哥在北京一家企业当老总，手眼通天，据说县几大班子进京都托他找门路，如果不是那老总的一个弟弟当年去政府一个部门上班，苗老师怎么也不会想起这层关系。那老总的弟弟就一个初中生，在家开超市，那年，他哥哥回家看望父母（可以想象，老总很少进家门），看着弟弟惨淡经营的两间房屋大小的超市，就想给弟弟找份体面的工作，问弟弟干不干，弟弟说，你要有办法给我办了吧，这破超市你弟媳妇一个人伺候的了。没多久，弟弟进城上班了。苗老师知道后，就想这年月不是不分配工作吗，还有这种好事，便先去问老总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堂弟，能不能让哥哥帮他进城。堂弟和他是从小的光腚伙伴，从没有断过往来，再说亲不亲自家人，就吹牛说，这点小事，大哥一定会给你办成。
事实是堂弟没有吹牛，过了暑假，苗老师调进县城实验二中。
调动过程是这样的，苗老师堂弟给大哥打电话，把苗老师的事说了，他大哥说等等看，这就是答应了。过不几天，县政府一个常委去京城办事，吃喝住不用说，那个老总承包了，又帮着托人，事情办得很顺利，临走的时候，老总问我家有个弟弟，想进县城教学，你看好办不。常委问过苗老师的具体情况，说人家在乡镇工作半辈子了，孩子又去县城上高中，进县城上班合情合理，今年暑假后吧，暑假后调他。又问这个苗老师想去哪所学校，老总说我不懂这里边的道道，等我问问他给你回话。
老总给他弟弟打电话，他弟弟再给苗老师联系，问他愿意去哪个学校上班，苗老师一口咬定去实验二中。暑假过去了一多半，老师们提前开学，假期学习，看着新老师们的名单，就苗老师一个人还没报到，校长让办公室主任找苗老师，费了几道劲才找到苗老师的电话，电话一通，苗老师说，这么快，我没接到调令呢。
我和苗老师有几面之交，知道他正往城里调，第二年暑假，在大街上遇见他，问他调动的怎么样了，他一说，我才知晓，给他开玩笑说，你是真人不露面啊，刚有调动的想法，人就进城了，神通广大啊。
事实上，实验二中的老师们也有这个想法，很多老师从调动到调成，没五七八年甚至十年的功夫根本调不成，而且谁往哪里调什么时候调来，都有先兆，只有苗老师，局长不知道，学校不知道，老师们更不知道，说调就调来了。
当然，这种情况，苗老师不是第一个，有人查苗老师的背景，发现凭他的资历，根本没有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资本，所以不止老师，就是校长局长也感到神秘莫测。苗老师刚进学校，校长便把他请到办公室，旁敲侧击的打听他的来历。苗老师心里明白，但不说破，真真假假咋咋呼呼一阵子，把校长说的欲信不能欲舍不成，最后问他有什么要求。苗老师趁机说，刚进县城，没亲没故，先安排住房吧。学校本来住房紧张，但看在苗老师神秘的面子上，把一间副校长的办公室改成住房，给了他。一个学期后，又提拔他做年级部主任。
苗老师一进城，我和他见面的机会就多了。有一次和他闲聊，问他怎么不选县一中或是实验一中，他笑笑没有回答我。过了两年我才似乎懂得他进实验二中的原因。
实验二中是一所初中学校，管理上外紧内松，大科教师大部分带一个班，小科的也没有满负荷任职的，许多老师有第二职业。第二职业说的好听些，其实就是去劳务市场打短工，有人在大街上公开蹬三轮车赚辛苦钱，高级一点的，悄悄开辅导班。社会上流传一首曲子，叫做一中的考场，实一的恋场，实二的战场；一中累的活来死去，实一爱的死去活来，实二打的死活不来。那一阵子，实验二中乱象丛生，苗老师跟着乱中取胜浑水摸鱼。
2005 到2014年，实验二中换过四任校长，直到2015年，第七任校长到后，开始整顿校风，也因为大环境的影响，实验二中的工作有了转变。这时候，苗老师已经在一个社区公开办了一家教育辅导机构，有营业执照，有楼上楼下六间教室，有聘任的外地老师。营业执照写着他爱人的的名字，但人人知道那不过是障眼法，苗老师可是事事亲力而为，亲自招生，亲自收费，亲自教学，亲自管理，很明显的不符合教育法规。
2017年，有人举报苗老师校外办辅导班，教育局的电话打到学校，校长亲自给他谈话。苗老师根本不承认。校长说，你有没有，我没有你的真凭实据，但你要小心，这事要落实了，你知道后果，我也跟着受处分。
大概看着校长的态度不急不慌，苗老师没把那事情放在心上，回去后，却也仔细排查了一遍，摸摸谁告的他，思来想去就把事情想清楚了，肯定是那个社区几家挨着的教育辅导机构搞的鬼。他想，执照是爱人的名字，我不过临时去上上课，先避避风头。此后便很少去那边，但他有个坏毛病，事事压人一头，心中不容“小人”，结果，应了那句老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跑到店门口，连风带刺加枪带棒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一秃噜，把人家惹急了，三天后的晚上，八点半了，当他悄悄躲在二楼上给四个学生补课的时候，教育局检查人员追上去，抓了个现行。
第二天，他给我打电话，问我认识不认识新来的局长（教育局刚换了局长，局长乡镇干部出身，上任不到半年，光校风校纪师风师纪的大小会议开了八九次），我说那里认识他啊，你赶快找人吧，而且这人要来头大，高于新局长。他就想起北京的堂哥，直接把电话打到北京，他堂哥说，这几年老家各大班子不知换了几届了，对他们不熟悉。
没等苗老师找到关系，两天后，一纸调令，将苗老师驱除县城，调到七十里路外的一所乡级小学。这事很快传遍全县，苗老师又一次当了名人。
一年后，我才见到他，那时候，他早就在县城买了楼房，他说买楼借来的钱刚还完，他是既没内债也无外债，响当当的清平世界可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我被他说的似懂不懂一片模糊，他又笑着说，你也知道，这外有债务，见到债务人，虽然是朋友，心里总有一座山挡着，不敢抬头看人；这内有债务，丈母娘不疼老泰山使脸色小舅子瞪眼，喝口酒都没味；还完账的日子，抬脚都想跳看人亲三分，真是解放区的天好喜欢啊。我听了，不由哈哈大笑，笑他的幽默坦荡。我再问他在下面的工作如何，他说，什么是祸福相依，谁也不如我体会的深。才刚下去，不恼不闷是假的，那个心情仿佛刚从监狱出来，低人一头一般，可是，没半个学期就习惯了，乡里的通勤车从那所小学门口经过，一早一晚我坐那车上下班，半年前刚拿到驾照，买了车后更自由了，没课的时候，我开着车把那附近的几个乡镇逛遍了，我原来肺不好，这下好了，乡镇到处是树林，天然氧吧啊，我的肺病跟着好多了，再说，现在在乡镇工作有各种补助，比在实二多拿千把元呢。
听着老苗的滔滔不绝，我不知道那些话有多少真假，但我知道，老苗是一个乐天派，敢作敢为的人，但我也悄悄祝愿他，人过半百了，该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了。没想到，与老苗说过这话才几天，新任局长出事了，被双规。再见老苗，他笑哈哈的对我说，我这刚下去，局长就进去了，你说巧不巧。我想，这哪跟哪啊，除非你老苗有本事告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