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麦客回忆之:《引言》

关中麦客回忆之:《引言》

文/崔岳

麦客是一群有千百年历史、每年达十几万人形成的类似于今天的民工潮一样的大军,麦客不同于长工、短工,也不同于农忙时才出现的“忙工”。他们飘忽而来,在短短的十几天里,集中在关中平原,完成一种单一的农田作业,又在一眨眼的功夫销声匿迹的奇特现象,既显得波澜壮阔,又低调质朴。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来,这种现象已逐渐衰退,预计不久的将来,很可能就见不到麦客了。

麦客在关中人的眼中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又是一伙极易使人们视而不见的群体。我与麦客已打了半辈子的交道,我的脑海里时常映出一个个鲜活的面孔,我见到他们年复一年的的来到关中割麦。我觉得有太多的感叹与说叨,但据我所知,至今尚无这方面较系统的记载,我不能为他们每个人写传记。于是产生了把我的所见所知的有关麦客的事写出来,以给世人留下这段即将消失的历史。虽显得有些杂乱,但这都是事实,又舍不得删去,我愿把这些沧桑的记忆告诉不了解的人们和后来的人们。

“麦子黄了”

据说大约在一万年前由喜马拉雅山麓生长的二粒麦因基因突变而形成小麦,虽然关于小麦的进化在学术界有各种说法,但我国有几千年的小麦种植史却是不争的事实。《诗经.生民》篇:“麻麦蒙蒙,瓜瓞唪唪”就是歌颂后稷在渭水之滨推广种麦的功劳。

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可少不了小麦。日本民族称自己为稻作文化,以此演绎,我们可以称为小麦文化。炎黄子孙基本是依赖小麦养活的,结实的脊梁、沸腾的热血,都是从小麦中吸取精华与原动力。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伟大祖国的国徽就有了麦穗组成的图案。

全世界的小麦都是从这里发展而去的。而唯独这八百里秦川的小麦有些特别;一是好种,二是难收。

先说好种,这关中道既然是小麦的原产地,这里的条件必然适于小麦的生长,在这肥沃的土地上年年种、年年收、只要老天爷稍给恩惠,便大收而特收。

秋种而夏收,小麦为隔年作物经冬蛰春化,病虫少、省作务。因生长期长品质特优。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以小麦为主产的农业生产格局。

传说“农业学大寨”时,有人背着小麦面做的干粮去大寨参观学习,当地人说,你吃着这么白的馍馍,还跑到我们这里干甚?被问者当时张口结舌被噎住了,不知作何回答。时过境迁,平心而论,这里边既有“穷家富路”的道理,也有一个是杂粮区,一个是小麦主产区的实际。更进一步的是两地在农业耕作因地理、气候等因素而突显孰优孰劣的差别。尽管在那个岁月,全国人民都在饥饿线上挣扎,而“学大寨学的事精神,并不讲谁的馍馍白与黑的问题。

这八百里秦川,自古就是一块富饶之地。自古称“天府之国”有三:一为四川盆地、一为杭州、一为关中。而最早称“天府之国”的是关中,要不这煌煌伟业的周秦汉唐凭何而立?这巍巍华夏因何而衍?这迢迢万里的丝绸之路缘何而起?

再说难收。这八百里秦川,南被秦岭挡着,北给黄土高原沟壑丘陵推着,窄长而拥挤。东西在同一纬度上,坦荡八百里,气候差别甚微,南北平均不到一百公里,几乎同体。相对地说是洼地、是川道,也可以说是一块准盆地。

再说这小麦的生性颇讲义气,几乎像桃园三结义一样,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农谚有:“隔月种,同月收.”“麦过芒种自死”“蚕老一响,麦熟一时。”

独特的地理环境,临近初夏的骄阳,肆意的把热量抛洒到这窄长的川道。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从每天的天气预报中就可以分辨,这时这里的气温明显高于周围地区。尤其是伏季,西安的“火炉城市”更是出了名的。

这季节又往往爱刮干热风,眼看着碧绿的麦浪,被风一吹,齐刷刷的黄了。绿色象征着生命,黄色象征着丰收,也就是三、五日,这八百里秦川整个全是一抹的黄。黄色成了大地的主色调,人们脑子里充满了丰收的喜悦,浑身冲动着收获的亢奋,或许经千百年的进化,这里的人体生物钟也会发出指令,男女老少一门心思想着一件事——

“麦子黄了”!

你细心侧耳静听,那烈日下的麦穗会发出一阵阵轻微而急促的“喳喳”声,一望无垠的麦田随风起舞,波浪形成麦的海洋,整个麦地在“喳喳”,整个秦川在欢舞,这是麦子在报喜,这是大地田野的回报,这是天籁之声,这是丰收的欢笑,这是大自然最柔和的音乐。

庄稼人一年四季,四时八节、“五一”、“国庆”、“重阳”、“中秋”,而认认真真只有两个节日:“过年”与“收麦”。这两个节日才是全身心的投入,认真的对待,一丝不苟,雷打不动,风吹不散,任何人都不遗漏。

每到夏收,空气中似乎都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氛。“麦黄糜黄,绣女下床”这是旧社会的谚语,“各行各业,大力支持三夏”,这是五六十年代的政治任务;“夏收三把火,龙口把食夺”这是一句流传了千百年的口号。

这“三把火”有几种解释:一为三夏时的“收、种、管”。一种解释为“收、运、碾”。更切合实际的是“雨、风、火”。多雨的年干,常因抢收打碾不及时而麦粒都发芽。(1956年、1981年就是这样)多风干旱,常有麦子未收而麦粒大量被吹落(1960年就是如此)。每年的夏季,火灾不断,百亩连片,一烧而光。火烧打麦场、伤及人畜、屡屡发生。

风、雨、火是夏收季节的三大灾难。风雨之际,又时常挟带冰雹。翻开地方志,历史上有数不清的夏收时间的各种灾害的记载。

杜鹃鸟在这里叫的不是“布谷、布谷”、而是“算黄算割”。被俗称为“算黄算割”的鸟为一种“四声杜鹃”、只有在收麦时很短暂的出现在关中平原, 凄凉而清脆的叫声,散布一种紧张而神秘的气氛,关于这种鸟,有一则民间故事:

从前有一位秀才经千辛万苦才得到十亩良田,种了麦子,到了收割季节,只见十亩地内黄一片绿一片。他想麦还是没有熟吧,第二天又去看,仍是黄一片绿一片,如此这般三四回,老秀才恍然大悟:“那麦子还没熟透呢。”有人劝他先将黄了的麦子收了,老秀才说:“一个锅里的饭,你能说一半熟了,一半生着?”谁的劝告也不顶用。

一天突然狂风大作,内挟冰雹,雨过天晴,老秀才到田里一看,麦粒儿全落在地上,一声惊叫,栽倒地上当时气绝.

后来老秀才的坟头上飞出一只鸟儿,每到麦子快熟时,在田地里来飞去,嘴里不停的叫着:“算黄算割、算黄算割”。据说这只鸟儿就是那老秀才死后变成的。

这悲戚的故事正是千百年来夏收之际人们经受无数次此类灾害的折射。

人民公社化年代,常可在报刊广告或墙壁之上看到一幅宣传画:

一位精干的青年农民,头裹羊肚手巾,身着汗夹宽裤、手执钢叉镰刀,威风凛凛,正与一条张牙舞爪、脚踏风雨、身披雷电、口喷火焰的恶龙抢夺一捆麦子。画面紧凑热烈、夸张形象、标题就是:“夏收三把火,龙口把食夺”。或只写:“龙口夺食”。在夏收的日子里,看到这幅画的确令人振奋!

收麦时间,从整个关中来讲,高潮最多的就是十天半个月,具体到一个田块,只能限定在二到三天,甚至一半天内。农谚:“宁叫落了,不叫缩了。”说的是要准确掌握麦子成熟的收割期,宁可因熟透而落粒,也不能青涩湿收。未熟透而瘪缩的麦子质量低,磨不出好的面粉。当然这是一句矫枉过正的谚语,谁也不愿意让成熟的麦粒落掉,旦要准确的把握收割时间容易,而能在这极紧迫的时间内把麦子收回就难了。所以农谚就有:“麦子收到囤里才算粮。”

麦子成熟有内黄与外黄之别,鉴别麦子成熟的时机有早(晨)看与晚(夕)看的讲究。

风调雨顺的年份,麦子是一片真正的金黄色,麦芒顺溜上伸,麦芒、麦壳都紧紧的收缩,把麦粒儿稳稳的包裹严实,俗称之为“口紧”。麦穗如少女秀发一样给人一种清秀平贴的感觉。这种麦田由碧绿渐至黄色,成熟的麦子笔直的站立,浑身上下有一层蜡质的成分。麦粒硬熟后金黄色的麦田还含着淡淡的一丝翠绿色。使人有一种尚未真正成熟的错觉。农民称之为“内黄”。“内黄”时麦穗紧凑,不易掉粒。又容易收割,麦粒子质量好。麦草雪白平顺,牲口爱吃。就是用来烧锅烧炕、即便用来和麦草泥也是上乘的,所以“内黄”的年份就是丰收的象征。

当麦子即将成熟前遇到较长时间的阴雨,影响麦子的蜡熟的过程,麦芒有点弯曲变形,乱糟糟的向四周奓着,芒、壳与麦粒有点分离。麦穗显得疲惫无力松松垮垮的病态。黄澄澄的麦田中间抹上一层暗灰色,这种麦子看似成熟,但麦粒还是软的,不是正熟。若等到麦粒硬熟了,又容易掉粒,农民称之为“外黄”。遇到这样的年份,收麦时就显得更是紧张烦躁。

每一年麦子即将成熟之际,按捺不住丰收的喜悦的庄稼人总是多次的往田头去查看麦子的情况,俗称之为“看田”。有测产与确定麦子成熟以决定收割搭镰日期的双层含义。此外还有一种评比审定邻里田块之间谁优谁劣的成分。这一点即可 一伙人共同进行,也可只身默默查看,以自家的田块为基准作为对比,心中独自评判。也有总结经验教训,以利来年再战的用意。

这时庄稼人处于一种既亢奋又提心吊胆的复杂心情中,如同产妇经生死痛苦分娩成功后即将看到婴儿第一眼时;又如同旧时新郎历千辛万苦新婚之夜要掀开从未谋面的新娘的盖头之际;更像莘莘学子受十年寒窗熬煎,忍悬梁刺股之疼心,马上抬头要看到录取皇榜的一瞬间。

(待续、初稿于2003年)

  作者简介:崔岳,陕西省民间艺术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楹联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范紫东研究会副会长,任《白杨诗报》主编,乾县诗钟社副会长,《乾州文史》编委会成员,《乾州文艺》特邀通讯员。农民,一介草根,过花甲而奔古稀,唯好读书,不求甚解,一日无书,茶饭不香。喜写写划划,俚语称诗,稚言为文,力避浮华,不喜心灵鸡汤,讨厌偏执,写自己知道的事,说自已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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