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长三角征文】丁为民||秦鹤楼往事

审核:王晨清    编辑:李支援                            总第379期

秦鹤楼往事

文/丁为民

那或许可以被称作两条银亮发光的射线。
作为射线,是该有一个明确固定的端点,但这发出光亮的线却没有端点,也找不出一个明确的起点。
没有起点,终点同样不可见。
从一片墨染的虚空里,一团孤独的人造光芒诞生了。驶过曲线,它的运动轨迹清晰可辨。
两根射线顶端,辉煌的人造光芒像脱离真空的太阳呼啸而至,乘着它的铁龙战车。
蒸汽,内燃,还是电力机车?纷繁闪烁的窗口灯栅,叠印出“东风”、“和谐”、“复兴”等字样。
在潜意识到达意识层面的窗口,魏川丰已经分不清了。当他睁开眼睛,从阜阳宝龙广场温德姆至尊豪庭大酒店十二楼的客房窗口望出去,还只能看到周围林立的高层住宅楼顶不停闪烁的红色灯光。
昨晚没有睡好,今天却起个大早,就像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一晚的失眠,是由于居住环境的恶劣。
火车站月台柱子上彻夜长明的灯光,越过工区后院围墙,以及班长值班室后窗,投射在黑黝黝的屋顶上方。
后窗缺损一块玻璃。工区围墙外,是村子里的大块农田,秋作物繁茂生长,八月的夜晚,尽管熄了灯,长了翅膀的虫子还是成群结队扑进来。
仔细观察,蚊子的数目并不多,更多是那种通体翠绿、方头方脑、米粒般大小的家伙,只要屋子里有灯亮,就会不管不顾,从围墙外的稻田起飞,越过工区院子的矮墙,穿过破损的窗棂,汇聚在悬吊屋顶的白炽灯周围,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飞行模式,赞美歌颂这人造光明的伟大和神秘。
那顶老旧蚊帐,也没啥用场,不小心碰到了,会飘下一绺浮灰来,所以他压根儿也没打算使用。
下午,秦工长嘱咐他:“把你安排李长河那屋,都是年轻人,有文化,能说到一块儿去。不过他这几天休班了,明天才能回,等他回来,给你配把钥匙才能搬进去,今儿晚上,你就先在班长值班室那小屋凑合一下,他离家近,虽说有个床,天天都不搁这睡。”
二十六年后,当他作为施工单位的主要代表,前来参加阜阳高铁西站的正式开通仪式时,却发现这座城市的变化太大,都有点让人认不出了。
这天的日程很空,他决定回到二十六年前曾经待过的秦鹤楼工区去看看。他没有安排任何人随同,一个人单独驾车,行驶在城南新区一条条干净整洁、平展笔直的林荫道上,能够感觉到城市的发展活力不断提升,处处可见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一处处高楼林立的施工场地,一座座现代化的住宅小区和商业网点不断涌现,这座城市业已进入历史上发展最好、最快的时期,正日新月异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一个温煦和暖的好天气,风和日丽,天青景明。
下了高速,按照李长河发来的手机地图定位指引,不到十点钟他就来到秦鹤楼工区。
“你好!魏局长,欢迎回来视察!”
刚迈进工区大门,爽朗的笑声迎面飘来,李长河那长期风吹日晒,有如铸铁般乌黑的脸庞,挂着曾经熟悉的笑容。只见他身穿一件黄色的防护棉袄,外面还套一件橙黄色的防护马甲,宛如一团亮丽的火焰飘扬在冬日里。
“都星期天了,还穿着上线路的衣服?”魏川丰问。
“这个星期休不了,没办法,要到线路上重点检查。”李长河解释,“要不是加班,我也该回家了,都快一个月没休息了。”
“看来你们还挺忙。”
“养路工哪有不忙的时候?”李长河边走边说,带他到自己的宿舍,“每天要进行线路巡查,维修保养,无论寒冬还是酷暑,这就是养路工的生活。”
李长河的宿舍兼办公室在二楼。
那是一间整洁明亮的房间。单人床靠墙摆放,被子叠得整齐,纤尘不染。床头里侧,一个储物柜,一架简易衣橱,储物柜顶端,摆着一张醒目的放大全家福,照片上,他和妻子、女儿一家三口,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微笑,下边用黑体字打印出一句安全寄语:遵章守纪是家庭幸福生活的基本保证。
“你家孩子也该大了,几年级了?”他端详着照片上的人物,问道。
“去年参加的高考,在上大学了。”
“你家是闺女,经济上应该不会有太大压力。”
“唉,闺女小子一个样,都有操不完的心!”
李长河抄起桌面上的遥控器:“看看电视吧。”
只见墙面上一架壁挂式液晶电视机屏幕亮了起来,随之传来中央台新闻频道女播音员那字正腔圆的播报声音。
“劳保茶,凑合着喝。”长河拿出一个纸杯,放点茶叶,拎起桌子下面的暖水瓶,倒了一杯开水递到他面前。
魏川丰双手接过,凝视着飘在水面的几片深绿:“你在工长岗位上也好几年了吧?”
“都十一年了。秦工长去世那年,学观调领工区,我才提的工长。”然后长出一口气,自嘲道,“没文凭,提拔也没指望,看来要混到退休啦!人嘛,就是这档子事儿,来了,走了,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按说,秦工长还是你的恩人呢,当初对咱俩都不错,这些年,也不见你回来看看。”
刚离开秦鹤楼那几年,魏川丰经常电话联系一下工区里的人,后来就慢慢淡了,工作上的事务日益繁杂,一门心思扑到高铁线路铺架、站场改建等具体项目中去,确实也很少关注秦鹤楼这个四等小站的日常变化。算起来,秦工长是在度过十年的退休时光,才撒手人寰的,六十五岁的人了,长期艰苦的养路生涯,还是给他的身体过早埋下了诸多疾病隐患。
“秦学观提了车间主任,那秦学永呢?”魏川丰复又开口问道。
“你是说老二吗,头几年混得不错,还开过自己的建筑公司,后来听说不行了,弄了一家超市,搞点批发生意干干。不过他家还是挺富裕的,排场也大,出来进去开着豪车。”
“那挺好,当初在养路上就不安心,成天和他爹对着干。”魏川丰会心一笑。
“你让他老老实实工作,还真不是那块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是旷工就事假。后来吃过不少苦,也栽过跟头,终于还是闯出来了。”
“是啊,人各有志。那个时候正赶上改革开放初期,看到社会上那些捞钱的个体户,能不动心吗?”
“工资收入低,体力劳动繁重,安全风险高,我有好几次都想离开养路工的岗位呢。”李长河看了眼石英挂钟,“不好意思,我还要到线路上去,那边正忙着。你就在我床上先休息一会儿,条件差,别嫌弃呵。”
“还是给你添麻烦了。去吧,别管我了,我就安静呆一会儿。”魏川丰回道。
李长河走后,魏川丰再次端详这间屋子,确实收拾得有条有理,干净整洁。想起二十六年前的他,不禁会心一笑。虽然人的模样变老了,脾气倒还是那样。
他脱掉外套,歪在床上,接近半天的奔波,倒也确实有些累了。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他瞟一眼,果然还是她,没好气地按下接听键:“喂,啥事?”
“魏局长啊,”传来一声柔婉的称呼,接着是一连串的笑声,“中午安排在宾馆三楼的宴会厅,您那边能忙好不?要不要给您预留座位?”
“上午回不去,不要再打给我了!”没等对方有啥回应,他立刻挂断电话。
日程安排显然不是她的分内事,他都提前和办公室小季说好了,但什么也阻止不了一个女人刻意的献殷勤。
躺在床上,他尽量排空头脑里的思绪,缓缓呼出一口胸中的闷气……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一响,李长河走了进来。
“回来啦?”“是啊,提前结束了,惦记着魏局您呢。”
李长河脱下棉质衬衫外面的防护马甲,挂在靠近门后一侧的方便钩上。现在的防护马甲都带有几道反光条,便于夜间识别,但二十六年前,只是一件质地粗糙的橙黄色化纤织品,自带小包可以揉成一团装进去,便于挂在自行车把上面,左胸前还有一个装有拉链的小口袋。记得那时,秦工长值班室的木板床上,总是散落着几个团成球状或松散开来的防护马甲,也分不清是哪个职工开会学习时落下的,点过名分配工作以后,这些马甲就会消失不见。
“秦工长家的其他人呢?”魏川丰问他。
李长河笑起来:“你这人呀,还是那付文人的脾气改不了,饶了这么一大圈,不就想打听秦雪的消息吗?也别害羞啦,这么大岁数了,忘不了当年情,属于正常。想当年,你们俩那叫一个你情我愿,天长地久,干柴烈火的劲头。别瞪我!文化水平低,用的词语不合适,还请多包涵,嘿嘿。”
魏川丰有些后悔在他面前提到秦雪,怕引起他养路工性格里根深蒂固的粗鄙习气。时隔多年,他还是不能接受其他人针对他和秦雪的关系肆无忌惮地联想和猜测。
李长河一本正经道:“人家还真是有出息,从哈尔滨铁路学校毕业,混得也不错,头几年就听说到路局调度所去了。”
当初秦工长力主让她考取铁路院校,凭她的聪明才智,无论进入铁路哪一行当,成绩都不会差的。
“吃饭还要等一会儿,要不,现在我们去看看秦工长吧?”李长河提议。
“走,去看看。”魏川丰站起来,相跟着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出工区大门,向右沿一条狭窄弯曲的水泥路,是一片老旧的车站家属区,几栋平房旁边,有职工及家属们开垦成片的小菜园,种类各异的菜蔬周围,用秸秆斜插成菱形的简易篱笆,兴许属于不同的人家。再往前走,就是一条弯曲着通向铁路的小道了。路面崎岖不平,埋设的块石不同程度突出地面,被踩磨得圆滑而失去棱角。通过下穿的涵洞,沿洞壁一侧,一直有水滴渗流下来。涵洞那端路面升高,道路转弯,两侧有高高的白杨树,树龄应该都在十年以上了。
“秦工长的坟埋在铁路边?”
“是他自己选的。”李长河闷声回答,只管向前迈着步子。看他挺直的背影,内心也一定充满了对过往的回忆。
走了大约一公里多,穿越一块麦田,来到铁路桥边。李长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钥匙,打开栅栏门,沿着护锥旁边的水泥石阶上了桥。桥很小,五十米不到的样子,“没有安排防护员跟着,还是有点违章了!”李长河说,带头从那一面的石阶下来,站在小河边。
浅蓝色的河水,明媚地闪烁着接近正午的阳光,两边的岸坡,满满生长着各种杂草和小树苗。枯黄的草丛间,还隐约遗留下一些祭奠后残余的纸钱。
沿着岸边的小径,走出百多米,几株松树旁,一个鼓起的土包出现在视线。那几株松树,似乎形成一道绿色的拱门,而在远方的一片郁郁苍苍之中,展示出生命的苍茫与神圣。秦工长的坟包,被连绵不绝的枯草包围,尽管时光无常,斯人已往,却仿佛仍在这自然的天地里,生生不息。
魏川丰站立坟边,低下头去,回想二十六年前的场景,禁不住热泪盈眶。
那个清晨,他不清楚自己是被什么给唤醒的,是那些绿色小虫叮咬抓爬造成的瘙痒呢,还是巡道包扔到地下的哗啷一响。当他透过值班室的前窗,看到巡道工王庆成拎着巡道包,正走进刚打开不久的房门。
“哦,哦,不不……不好意思,吵,吵……醒你了,时间还……还……你接,接……接着睡!”王庆成憋红了脸,挤出满脸笑意,为了表达对这位新来大学生的歉意,这几句话可是费了他不少的力气。
魏川丰深感不安:“没什么,我已经睡醒了。”他回到床边,伸手抓起胡乱堆放在椅子上的衣物。
在学校里他就养成每天晨跑的习惯。这一大早起,院子里没啥人,他踏上工区东门的台阶,沿着站台整齐铺设的方砖地面,走过车站的信号楼、候车室,来到站北端,看到空空荡荡的货物站台,在物专线和一道的到发线之间,是一片十几米宽的空地,中间有一些杂草,还有几棵散落生长的高粱和玉米的苗株,有几汪前几天下雨时存留下来的积水,地面像洒满煤灰一样的乌黑结实。
整个车站都很安静,没有列车通过,也没有旅客进出。那时的秦鹤楼站,一天只停靠两对慢车,上午十点多、十一点多一趟,晚上四点多、七点多一趟,上下车的旅客最多十几人,倒成了一些家住外地铁路职工的主要交通工具。
车站有两个站台,四道外侧,还有一条延伸出去的铁轨,那是被称作避难线的长期闲置不用的轨道,几百米长的线路末端,是一座浆砌片石护体的土挡,上面竖立着一面长方形红色停车牌,年深日久颜色都有些黯淡了。锈迹斑斑的铁轨上面,停放着一节不知何年何月弃置不用的客车厢体,整节车厢损毁不堪,除去顶棚和转向架,玻璃及板材都已被拆卸一空,只剩一付骨架了。
残破的车体、铁轨和土挡,路基下方的树林以及明镜般的圆形水塘,在远处晨雾缭绕的青黛色村庄和田野背景下,有一种后现代主义的风格。
微风一阵阵从田野吹过,清爽中夹带着庄稼的幽香。随着一阵清脆的笑声,有女孩子的话音从土挡那一面传过来:“站住,多多,把我的鞋还给我啊!”
魏川丰看到,从土挡后面跑过来一只灰不拉几的小动物,嘴里叼着一只女式凉鞋,看到他了就摇着尾巴停下来。随着追过来的女孩着一袭粉底带蓝色碎花的连衣裙,一只脚上穿着凉鞋,光着另一只脚,注意力全在小狗身上。只见她伸出脚去按小狗的脖子,小狗歪过头来,丢下口中衔的鞋子,去扑咬她伸过来的那只脚。
女孩咯咯笑着,忽一抬头,看到了附近站着的魏川丰,随即脸色一凛,变得严肃起来。
他看那女孩纯净的脸色,戒备的神情,仿佛他看了不该看的什么,感到手足无措,一张脸无端红了起来。
女孩把右脚踏进鞋子,潇洒地一转身:“走啦,多多!”接着就转到土挡那一面去了。
接下来,他看到两个女孩背着书包,沿土挡外侧那条穿越涵洞的土路,向东边走去。已经走出一段路,那个穿碎花连衣裙、扎马尾辫的女生还偷偷回头望几眼,伏在女伴耳边,不知讲了什么悄悄话,两个人开心地笑起来。
第一天上班,秦工长点名时把他给职工们作了介绍,特别强调说,他是上海铁道学院毕业的高才生,是有知识的高级人才,说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点名快结束时李长河才回来。秦工长让他把宿舍门钥匙交出,不再给魏川丰安排线路上的活,叫他第一天先去配把钥匙,整理好自己的床铺和个人物品。
李长河把他对面床板上的一只木板箱、一卷竹席子、两双布鞋和一双皮凉鞋拿下来,指给他说那就是他的床铺,还特别叮嘱不要动他放在窗下的一卷旧报纸,然后套上黄马甲就出去了。魏川丰有一种感觉,好像他不太喜欢屋子里多出一个人似的,而他自己的物品,尤其床铺上面,被褥枕头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大概他习惯于长期一个人住单间的生活。
其实没有多少东西要整理,魏川丰很快安置好床铺,把一个红黑格子的旅行衣箱塞进床下,脸盆和水瓶、茶缸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堆在床头一角。然后想了想,又找来两根短木条,塞在箱子底下。
坐在自己床边,安静地呆了一刻钟不到,秦工长就来了。他穿着宽大的工作服,往宿舍门口一站,屋内顿时一暗。
“咋样了,这房间环境还满意吧?”秦工长嗓门大,房间里嗡嗡回荡着他话语的尾音。魏川丰连忙站起来,回个笑脸,表示赞同工长对自己的安排。
“要是缺啥东西就到街上去买,这离集镇不远,钱要是不够就从我这拿。你分到我们工区来了,以后就是咱自己人,有啥要求都可以提出来,没必要见外。”
魏川丰连忙表示:“我不缺什么,就希望能够尽快融入工区的日常工作和生活。”
“这样吧,你是咱工区文化程度最高的年轻人,就先熟悉下内业台账管理,帮我做做考勤日计划吧。”秦工长说着,扭头就往工区办公室走。魏川丰揣摩他的意思,是要给他安排任务呢,就自觉地随他来到那里。
秦工长从墙上取下考勤薄,指着上面的人名向他介绍工区里的人员基本情况,然后又从桌子抽屉拿出一摞纸来,是段里下发的各类通知、文件,一个长方形的月、日计划本子,推到他面前,让他试着写写这些工区里的日常记录内容。
李长河是一个大大咧咧、比较重情义的小伙子,也有点文化底子,后来两人渐渐熟悉了。魏川丰没来之前,他还算是工区的笔杆子,上线路的时候并不多,经常帮工长写写画画,做做工区的考勤台账啥的。魏川丰来了,秦工长就想利用一下这个文化水平更高的,有意让他先熟悉下工区里的记录台账内容。刚开始李长河还有些不自在,但秦工长有意让他多上线路带班干活,向班长的职位进行培养,慢慢也就习惯了,后来俩人的关系还越来越好。
第一次去工区食堂,还是秦工长催的他:“快去打饭吧,今天食堂有红烧排骨,去晚了别让那帮大肚汉给抢光了。”
“秦工长你不去吗?”
“我没事,有小孩帮我排队呢。”秦工长说,“还没来得及买饭票吧,先拿我的用。”说着递过来几张纸质的饭票。
“不不,我去买。”他慌得连忙摆手。
“司务长不在,这客气啥,你回头买了再还我不是一样吗,这孩子!”工长有点生气的样子,他也只好接了,端起饭缸就往食堂去。
食堂小屋的窗口排了好几个人,有男有女,工区里平时也有一些随同职工的家属。他悄悄站在队尾,可前面的两个师傅,还是扭头关注到了他。
“呵,大学生也来打饭啦!”粗嗓门的高占标大声吆喝。这一喊不当紧,队伍里的人全都回头看他。
“师傅好!”魏川丰拘谨地打招呼。
“来,来,让大学生先打!”高占标又自作主张提议,只见他咧开一张大嘴,上排牙齿右边的那颗金牙十分醒目,整张脸黑得像锅底,只有眼睑处一星半点的白。
这热情真要了命。只见人们自觉向两边让开,腾出一片地儿来。魏川丰虽极不情愿,还是不幸成为人们聚焦的中心。
“不不,还是你们先来,我不急,你们辛苦了!”
“你来吧,你先来吧!”老康的媳妇笑嘻嘻望着他。所有人都望着他,他简直尴尬到了极点。
“算了,还是别难为人家了吧,我先来。”一个清脆的嗓音响起,算是替他解了围。那是排在窗口前第二位的女孩,只见她扎着一把马尾辫,粉色碎花的裙子,魏川丰内心一动,这不是车挡旁边那个上学的女生吗?这么说,她也是这工区里的家属了?
她端着碗,从他面前优雅地一转身,对他撇嘴吐了吐舌,就飘过去了。
当他回到工长办公室,惊讶地看到女孩正和秦工长对坐在办公桌两边,在往碗里扒菜。工长连忙热情地招呼他:“来来,那边有凳子,搬过来坐。”魏川丰忸怩地站在桌边,不知如何是好,女孩扭头瞅了他一眼,俯下身咯咯笑起来。
“你这孩子,笑个啥,没见过吧,这是你魏哥,刚毕业的高才生呢。”
她只是吃吃地笑个不住。
“还笑!将来你的学习成绩要是能赶上他,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成绩又不孬!”秦雪不服气地反驳。
“还不孬?在班里都排十几名了,天天就是对自己要求不高,我看你的功课也需要补补了。”
“才不要呢!”
“为啥不要?去年不就是补过一次吗,要不然成绩咋能提高。”
“还说,那个老师没把我气死!”
“人家咋气你了,对你要求严点不行吗?要不这样,以后让你魏哥给你补补课好不好?他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呢。咋样小魏,能抽时间给俺闺女指点指点吗?”
魏川丰抬头望望秦工长,又看看秦雪,只见她低了头没再作声,心想她一定是满肚子不乐意。
“高中知识我学得也不是多扎实,我怕教不好。”
“别太谦虚了,也没让你把她教多好,你就抽时间给她指导指导做题。小雪数学不太行,外语成绩还可以。”秦工长说,“看你平时也有点内向了,谦虚低调点是好,但不能过分,性格方面需要改改,工作上要放开手脚,敢想敢干。”
“是!工长。”
秦雪噗嗤一乐。魏川丰扫眼看她,只见她拼命忍住笑。
这以后,秦雪倒是常来找他,一般在下午放学后。好几次他从工地回来,往工具房摆放工具,都看到她在宿舍外的空地上来回徘徊,或背着书包,或仅仅拿有少量的书和练习本。
但是在讲题的时候,她却时常走神,思想不集中,不专心,有时还会扯一些功课之外的话题。
有一次,她提起那天在车站旁边遇见,以为他是一个逃票的人,但是看起来又不像。
“你真是个胆小鬼,那么小的狗都能把你吓成那样。”她皱着鼻子挖苦道。
“我不是怕狗。”
“那你怕谁,怕我啊?我有那么可怕吗?”
魏川丰不知如何作答。
她抱怨工区宿舍环境不好,还有李长河走来走去打扰,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学习,就带他来到四道外侧,路基下方的小树林里。
虽然离开工区没多远,却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天地。黄昏时分即将沉入地下的夕阳,放射出金红色的光芒,将周围的树干涂抹上一层亮闪闪的光晕。透过头顶树叶的间隙,能望见高远而又明净的深蓝色天空,一抹白云纱巾一般缭绕在枝端。秦雪悠然踱着步,手里握着卷成圆筒状的教科书,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你说,人为什么一定要考上大学呢?”
“为了将来的个人发展,为了找一份好工作,有一个好收入。”
“真俗气,就为了这些?”
“那还有什么,为了国家的腾飞,民族的未来?”
“这还差不多,要不然我还真怀疑你不是一个真正的大学生呢。”
“干吗要怀疑我?”
“从你的第一句话里,可以看出你上大学只是为了自己以后能够生活得更好,说明你很自私,心里面只有个人。”
“只有个人也没什么不对吧?实现人生的自我价值,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重要的。”
“那你说,什么是人生的自我价值,什么又是社会价值呢?”
“一方面,人生的自我价值是个体生存与发展的必要条件,个体提高自我价值的过程,就是通过努力自我完善以实现全面发展的过程;另一方面,人生的社会价值是实现人生自我价值的基础,没有社会价值,人生的自我价值就无法存在。”
“你就卖弄吧!”秦雪白了他一眼,眼角眉梢、两边酒窝里都挂着笑意。
如果有几天她不来,魏川丰就会感觉心里面空空的。李长河好像看出了什么,有时故意逗他:“你的学生怎么不来了?小雪成绩要是提高不了,看工长回头不收拾你!”
魏川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让他看出来,他其实心里面很在乎。
在工长办公室遇见她,也没有打招呼。魏川丰很想问问她最近的学习情况,碍于秦工长就在旁边,没好张口。
工区的内业管理方面,包括考勤统计,日计划,日评分,安全预想填写,学习记录等,几乎占用不了太多时间,他还坚持每天尽量上线路作业。
有一次王会昌私下对他说:“你别那么死心眼儿,工长叫你在办公室写写画画,其实是想照顾你,你还那么积极干啥,工区里不就你一个大学生么?以后得学着灵活点,也别太积极了。”
他是一个平时爱开玩笑的老职工,即便是正儿八经的话语,经他嘴里说出来,都带着几分的戏谑,且说话时那张冒着油光的圆脸庞上,总会不经意浮现出几分圆滑世故的笑容。魏川丰表示感谢,能够体会出他对自己的关怀以及善意提醒,但是上线路干活锻炼,却是他自己的主动选择。
工作方式和以前并没有大的变化,同样是起、拨、改,不停地对一些小坑小洼、小碎弯和一些轨距变化超限的处所进行日常维修。无论是哪种活计,魏川丰干起来都得心应手,丝毫不亚于长期在线路上摸爬滚打的老职工,因此也换来工区同事对他从心眼里的佩服。
经常上线路也就那么七八个线路工,平时会有一两个休班的,根据工作需要,有时分成两、三个工作小组,正式职工忙不过来,长期使用着十来个临时工,在工班长或有经验的老职工带领下,进行一些简单的体力上的操作,比如经常进行的起道捣固作业、螺丝涂油、抽换轨枕等,正式工和临时工并肩作业,不分彼此,一些工作时间较长的临时工,工作经验方面也丝毫不输于正式职工。
九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五,例行的起道捣固作业,没有其他作业项目,工区的人全上了,包括七名职工,九名临时工,作业地点比较远,是在接近工区管界的五公里外,那一段线路小碎弯和小坑小洼比较多,十六个人组成的四盘架,由马班长带领着砸排子镐,只见他又高又壮的身躯,排在队首位置,口中衔着哨子,用哨音指挥整个队伍的动作频率。大家的镐同起同落,扬起时有如一片树林子,落下后从每个枕底传出一阵撞击的闷响。
这一天干的是大班,由于路途远,来回路上占用时间久,就把一天的工作量集中在上午完成,下班时间就往后延长。等他们回到工区,都一点半了,食堂给他们留了饭。
魏川丰吃完饭打了一盆水,简单擦了擦,换下工作服,躺到床上没多久,听到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音。会是李长河回来了?但这声音轻柔、从容,根本就不是他的风格。
他有些慌乱地打开门:只见秦雪穿着一件白色府绸剪裁合体的上衣,深红色的百褶裙子,满脸笑容站在门外。她的头发好像刚剪过,整齐的短发用几根发卡抿在耳后,添上几分成熟的气韵,飘散出香喷喷的气息。
“干嘛这样看我,不认识啦?”她嗔怪地做个鬼脸。
“没,没有。”
“好啦,魏老师,今天你要好好辅导我噢,我都缺课这么久了!”
“好,请你进来。”魏川丰侧过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秦雪含着笑,款款走进屋内,把装书的袋子随手扔在桌上。
屋子里面很乱,他刚换下来的工作服扔得东一件西一件,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
魏川丰给她讲了一个半小时的题目,她开始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今天就学到这儿吧,我脑子都乱了。”她说。
“好,休息一下吧。”
“我们出去玩吧?换个环境,说不定学习效果会好一些。”
“那,我们去哪?”
“出来一下。”秦雪收拾好装书的袋子,走出屋外。魏川丰跟着她,看她从旁边屋檐下“咣郎郎”推过来一辆载重用的自行车。
“我把我二哥的车子骑来了。”她脸上挂着神秘的笑意,“你骑自行车技术咋样,带我可以吧?”
“当然可以。”魏川丰连忙回答。
“来,骑骑看!”秦雪含笑把车把交给他。魏川丰慌忙骑上去,车头拐了几下,差点碰倒了窗户前放着的那只垃圾桶。
“车头有点活。”他跳下来解释道。
秦雪笑得直不起腰:“好啦好啦,我可不想把命葬送到你手里。让我来!”她接过车子,上去稳稳地溜了一圈,然后单腿支地,停在旁边:“上车!”
魏川丰跳上车子的后座。
自行车先是沿工区围墙边的道路行驶一段,然后通过车站后面的那条林荫路,往东拐过去,驶入两边都是庄稼地的乡间道路。
他们通过铁路下的一处立交涵洞,来到铁路那边,有排水的铁管子从田地里穿过,被土埂隔开的一块块菜地,有的刚下种,有的长满各种蔬菜。道路时而上升,时而下降,经过一段起伏不平的坡道,车子飞快地在一条平直的土坝上行驶,前方有一片巨大的浅水湖,远远的湖岸上绿树成荫,红白两色的房舍时有掩映。
他们在那条连通湖泊的河边停下来休息。只见河流向远方蜿蜒,宽阔的河滩地,密密地长满青草,沿着河岸遍植柳树,夏秋两季,青草地上会出现一片又一片的小黄花朵。面前是一个延伸过去的漫坡,明净的河水,安静地跳闪着蓝色的涟漪。魏川丰喜欢看那远方的柳树,就像绿色的云朵飘浮在河流上空,太阳每时每刻都变幻出不同的光亮。他们躺坐在那点缀碎花的青草滩上,漫无边际地聊着天。
他们走过一片收割后的芝麻地,沿着田埂小路,再经过一片收割后的豆地。这个区域的地块,大约都在半亩左右,分别种有不同的作物,显然分属于不同的农户。
斜坡的地面上有一大片红芋地,大概这种地块不容易存水,适合不怕干旱的作物生长。茂盛的红芋叶子刮着裤腿刷拉拉响,被趟翻过来的叶子现出一道鲜绿色。多粉的蛾子偶尔被惊飞起来,在田地表面的低空徘徊。随着微风,送过来远方河水的湿润气息。他们沿着垄沟向上攀爬,爬到坡顶,面前豁然开朗,那边向下的坡面更大,在一片光影朦胧的远方,有深浅不一的村庄影像,成群结队的树木,沿着河道的走势排列,更远的村庄,也被树木群落完全包围。
“哪座村子是你们秦鹤楼啊?”魏川丰问。
“在那里。”秦雪指向左前方不远处一片树木连成的青黛色。
“秦鹤楼,这名字好奇怪呀!”
“有啥奇怪的?一直都是那样叫啊。”
天空显示出亮丽的蓝色,只在天边堆积出一小团白云,接近落日边缘,形成一汪金黄,就像太阳被融化了一般。徐徐的和风吹送,远处传来不知是谁吟唱的民间戏曲曲调。忽然划过一道影子,是一只鸟雀匆匆而过的飞行踪迹。空旷,祥和,宁静,悠远而自由,魏川丰想起古诗词里的句子“落日熔金”,大概就是指这种场景吧,望着远方的落日,河流,村庄以及无边的绿色田野,他脱口吟诵道:
“天长落日远,水静寒波流。秦云起岭树,胡雁飞沙洲。”
“古诗吗?作者是谁。”
“这是李白《登新平楼》里的句子。以前背过,都不记得完整了。”
“是吗?”她敬佩地望着他,两只手揽着他的肩。后来,两个人就自然地拥抱在了一起,这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你以后永远都不能离开我。”秦雪在他耳边低声说。
黄昏降临大地,路面宽广,笔直,这是在另一条通往车站的林荫路上,魏川丰骑车带着秦雪,看到车站和工区的房屋在远方矗立着,傍晚时分,显得朴素而又庄重。夜色越来越深,远方的田野,一片轻雾朦胧,那里有无数蓬勃成长的生命,在深蓝、澄澈的暮色天空下,车站的建筑物发出梦幻般的光芒。
第一次去秦工长家,在村口的小卖部里,他要买两瓶酒带去,秦工长却按住他掏钱的手,坚决说道:“家里啥酒都有,哪能要你买。听我的,你就这样去了就行!”
魏川丰的意思,是要多少给秦雪的爷爷带份礼物。听秦工长说,秦雪的爷爷干了一辈子养路工,是从一个养路工区工长的位置退休的,这次过来住上几天。
秦工长的家坐落在村庄西头,宅基地上一片很大的院子,高高的院墙,彩釉瓦装饰的门楼。秦雪和他打了招呼,就钻进厨房给母亲打下手了。魏川丰跟在工长身后,走进堂屋,看见一位光着脑袋瘦瘦的老年人,坐在靠东墙边的一张扶手椅里,旁边的凳子上坐着秦学观,正在陪他聊天。
“爷爷好!”魏川丰拘谨地站在那里,向老人鞠躬问候。
“这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小魏。”秦工长介绍。
“小魏啊,好,好,”老人不住地端详他,“干养路多少年啦?”
“我刚毕业分来工区不久,才两个多月,但是上学以前,在别的养路工区已经干过几年了。”
“唔,那你觉得养路这活苦不苦哇?”
魏川丰一时不好回答。秦学观接过话题:“爷爷,看你问的,这不明摆着吗,干养路哪有不苦的?”然后转向秦工长他们,“刚才爷爷正要跟我讲日本鬼子那时候的事呢。是吧,爷爷?”
“你来了,雪琴跟文文呢?”秦工长问他。
“她刚回去,晚上要辅导文文作业,就不过来吃了。”秦学观回道。
“日本鬼子那时候,反正就是磨洋工呗。”老人慢慢开口,“那时候流行一句话:不打你勤,不打你懒,就打你不长眼。给日本鬼子干活,眼皮子一定要放灵活,日本人看不到的地方,你尽可以偷偷懒,休息一下,但要是监工过来了,你还在那里不动弹,马上皮鞭子就要抽到你身上。
不过对付日本人,你也不能太软了,太软了就容易受欺负。有一次在站台上,我看到一个日本人站务员,拉着一个农村的妇女不让走,原来那妇女把车票弄丢了,他就以此为借口拉住不放,妇女身边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那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好几个人过去围观,我也过去了,当时我二十多岁,年轻气盛,就说了一句:太欺负人了!那站务员立刻过来,指着我问:你说啥?我回答他:我是说你,太欺负人了!他嘴里嚷着八格牙路,过来就给我一拳。我那时候干养路的活,劲也大,抓住他的手腕子,一带,一搡,他立刻栽了个仰面朝天。看打不过我,他又跑到站房去,喊来另外一个站务员,牵了一条狼狗过来。我这时候已经把皮带解下来了,看那狼狗对着我扑过来,瞅准了上去就是一皮带,打得那狼狗嗷嗷叫着跑了回去。眼看事情越闹越大,这时候站长过来了,站长认识我,知道我是养路上经常带班干活的人,就过去给那两个站务员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那几个日本人也就走开了,以后都没再找过我麻烦。所以对付日本人,你就不能太软了,你越软他越欺负你,你真要硬起来,他也拿你没办法。”
“哇,爷爷真棒!爷爷真是个英雄!”秦学观不失时机地鼓掌叫好。
老人并没有理会孙子的恭维:“那算什么,在那年代,各种各样的麻烦纠纷太多了,问题是遇到事儿了,你得挺起腰杆做人,该硬气的时候就得硬气,同样是人,活在天地之间,凭什么人家站着你就得跪着?自己不拿自己的尊严当回事儿,就连敌人都会瞧不起你。”
“说得对。来来,拉桌子,准备吃饭。”秦工长张罗道。
老人站起来,往旁边移了移,秦学观和父亲架起八仙桌,放在堂屋正中的位置。
秦雪和她母亲开始轮流往这边屋里端菜。六个荤菜,五样素菜,摆了满满一桌子。秦工长把老父亲安置在里面正中的扶手椅里,然后坐在他的右手边,其他人七手八脚搬过凳子来,围坐在桌子的四面。
“小永呢?咋这半天都没见他。”爷爷坐下来后,巡视了一番周围。
“他呀,跟个白蹄子猫一样,一大早就出去了。”母亲说道。
“别管他,跑累了自然就回来。”秦工长站起身,知道老父亲不喜白酒,抓起一瓶红葡萄酒,给老人倒了多半杯。
“我知道二哥去哪了,”秦雪说道,“他最近老是往商贸街那边跑,他想干服装批发生意。”
“就他能!”秦工长气愤道,“生意是那么好干的?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去努力,天天出些鲜乎点子,说也不听,我都懒得管他了。来,咱们吃。”
他举起杯,其他人也都端起眼前的杯子,互相敬酒,气氛变得热烈起来。秦雪给爷爷敬了酒,“祝爷爷健康长寿!”老人显得十分开心,魏川丰也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敬了老人一杯,老人点着头说:“嗯,人老实,好。”秦学观和父亲干了杯,父子俩都是喝的白酒,母亲中途起身,又去厨屋调了一样凉菜。
几口酒下肚,爷爷打开话匣子,“说起来现在的年轻人,是没有过去能干喽。记得我年轻那时候,两米多长的枕木,搭脚一踢,竖起来,扛上肩就走,从路基下面上去道床,都不带歇的。”
一桌子人安静下来,准备洗耳恭听老人翻腾的陈年往事,这时,院子大门咣当一响,摩托车突突的声音进来,什么东西被扔在了地下,然后堂屋的门也被推开,秦学永一步跨进屋内。
“呵呵,都在聚餐哪,”秦学永招呼一声,把外衣一脱,挂在门后的钩子上。
“快坐下吃饭!”母亲说道。
“我吃过饭了。”
“吃过了也给我坐下!”秦工长显然压着火气,“就不能安安生生坐一会儿,听你爷爷讲话!”
秦学永不吱声,闷着头拉过桌角的一只凳子坐下,接过母亲递来的一双筷子,老老实实吃起来。
“小永好,听你爸的话,将来会有出息的。”老人点着头评价说。
“算了吧,爷爷,当个破养路工,能有啥出息呢!”秦学永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
“养路工咋啦?干养路就是咱们家的传统,从你爷爷那时候起,也没见比别人差哪去!”
“咳,俺爹,你也出去看看这社会上,如今人家卖服装的,卖瓜子的,开录像厅的,倒腾录音带的,哪个不是大把大把地赚?就赵叔家的那个小三子,上个月批发灯笼裤,你知道挣了多少吗?一万多!人家都赚傻啦!”
“人家赚人家的,咱不眼热,就老老实实干好咱自己的工作!”
“那到底图个啥?”
“图啥?啥也不图,也得好好干!”秦工长的嗓门高了起来,秦学永低头不做声了。
“啥工作都要有人干,”爷爷为儿子孙子打圆场,“养路工的工作也很重要,那火车要是没有路,也就跑不起来了。”
“是吧,”秦工长道,“干一行就要爱一行,不管啥工作你仔细琢磨,都有很多学问。以后你得多跟你哥学学。”
“小雪呢?现在学习成绩还可以吧,高中也该快毕业了?”爷爷问孙女道。
“放心吧爷爷,就凭我的成绩,考个名牌大学没问题。”秦雪笑嘻嘻道。
“就别名牌大学了,考个一般的大学就行了。”母亲接着说。
“那还不容易?”秦雪眨巴着大眼睛,狡猾地望着魏川丰,“我还有私人老师呢,谁也比不上我,是吧,魏老师?”
魏川丰无端红了脸,心想自己根本不称职,并没有尽到一个老师的责任。
“小魏人家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秦工长道,“不说让你考名牌大学了,就凭你的成绩,能考上一个一般的铁路学校,将来能分到铁路上也就不错了。”
秦学永“哼哼”冷笑几声:“一家子都有四个养路工了,还要再添个女养路工?”
“谁说上铁路就得是养路工了,那铁路上就没有女职工?”秦工长气冲冲道,摆出要和儿子辩论一番的架势。
“女的干养路的也不是没有,”爷爷慢悠悠说道,“以前曹老集有个女子巡道工班,一色全是女职工,其他地方女的干道口工的也不少。”
“算是完了,”秦学永抖着手,垂头丧气,“这一大家子,算是困在工务段里出不来了!”
“工务段咋不好了,你说说看?”秦工长逼视他。
“咋不好了?这还用说吗,切身体会!穿得破,环境脏,工资低,风险还高,人家不是讲吗,远看是个要饭的,近看是个掏炭的,仔细一看原来是工务段的!”
“混账!照你这么说,那你爷爷也是要饭的了,我也成了要饭的了?要不是我们要饭,哪还有你今天?”
“要饭不要饭,反正天天上班也跟劳改队差不多。” 慑于父亲的气焰,秦学永低声嘟哝道。
“咋啦,连劳改队都出来了?跟你说,就你这样的货色,劳改队都不要!”
“不要就不要!你以为我离了养路工区还就活不成了?”秦学永的火气终于没压住。
“好好好,你能离开养路工区,有本事你明天就不用回你工区上班了,张工长那里我来跟他解释,你该上哪发财上哪发财去!”秦工长火气更盛,秦雪紧张地拉着他的胳膊,都没能阻止他拍桌子的动作,碗筷跳动,发出一片哗啦啦的声响。
秦学永低头闷了一会儿,突然推开板凳,呼隆站起身往门外走。临出门甩下一句话:“这可是你说的啊,你以为我就做不到?”
“学永上哪去?你爷爷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这是干啥?”母亲急忙喊道,但秦学永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传来一阵摩托车启动的声音。
他母亲起身要到门外去追,秦工长喝道:“别去管他!”
“你看你这是干啥,吃个饭也不让人消停消停,就不能过了后再说他吗!”母亲抱怨道。
“你懂啥!”他抓起酒瓶,给老父亲斟酒,老人摆摆手不要了,他又给自己、魏川丰和秦学观面前都倒满。“这孩子不一样,心里有股子邪劲,有时候你得逼他一把才行。”
他举杯,其他人也都跟着默默举起了杯。
“小魏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啊,是哪个学校来?”爷爷改换话题。
“上海铁道学院。”
“噢?”爷爷显得很吃惊,“我记得,陈刚当初好像就是这个学校的呢。”
“哪个陈刚呀?”母亲问道。
“你忘啦?前年还来看过咱爹一次,就现在,分局总工程师那个。”秦工长再次端起杯,一饮而尽。
“哇!听起来好厉害一个人,爷爷怎么会认识他的呢?”秦雪兴致勃勃问道。
“他以前在爷爷手底下干过养路工。”秦学观说。
“那是很久了吧,爷爷都退休这么长时间了。”秦雪很惊讶。
“那当然了,文化大革命期间,那时候还没有你呢。”秦学观说。
“也没有你!”
“那时候我小,不记事儿。”
“你俩别抬杠啦。说起来这个陈刚,我倒是想起来了,以前每年都来看看咱爹,来了就带一些这礼品那礼品的,就像走亲戚一样。”母亲回忆道。
“唉,这孩子知恩哪,”老人嗓子有些哽咽,“那都是啥年月,想想走过来真不容易。”
看魏川丰一脸迷茫,秦工长向他解释:“文化大革命期间,陈刚从分局计划分处,被打成反动技术权威,下放到新城养路工区进行劳动改造。那时候本地区有两个造反派组织,三天两头要提他去开批斗会,那样的批斗会能去吗?小永爷爷,那时候是新城养路工区工长,就以养路任务重,时间紧为借口,不放他走,或者在工区里象征性地开个小会,对他们说已经批斗过了,反正就是用尽各种手段来保护他,照顾他。”
“那时候,我就看陈刚这孩子不错。”爷爷接着道,“白白净净一个文弱书生,平时不大言语,上线路干起活来简直不要命。离家又远,到我手底下来了,我不保护他谁保护他?记得有一回风声紧,我让他躲在材料房后面的小屋里,对外面放话说他得了重病,连续给他画了二十五天的病假。我啥都不让他干,就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书,他带来的那些厚厚的书,什么材料力学啦、挡土墙设计啦一大摞,每天让炊事员把饭按时送过去,终于养好了身体。后来就平了反,又回到了分局。”爷爷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他总是往这来,你们可想过去看他没有?”
秦工长摇摇头。
“应该去看一次,把咱家庄稼地里新打的粮食,大豆、花生啥的带一些,红芋粉也可以带个十来斤,对城里人来说这都是好东西,多少表达一下咱全家人的心意。”
“你说的是,也该去一趟了。我计划过两天写封信,让学观和小魏带着,两个人一块儿,再背些土特产去看看他,不过得等到新红芋粉做出来以后。”
爷爷连连点头:“那就这样吧。”
十月中旬的一天晚上,魏川丰和秦学观背着东西,到站台上去,他们要搭乘晚上七点多的客车去分局。秦学观特意请了两天假,下午才从他上班的漫道工区赶过来,背了一个大包,里面装着十斤黄豆、十斤花生米,手里还拎着十五斤重的红芋粉面子。魏川丰要帮着拿,再三坚持,才把装有红芋粉面子的布口袋接到手里。
时刻表上的时间七点四十五,可是到八点半,火车还没进站。天阴沉沉黑透了,候车室亮着灯,等车的人们不耐烦,三三两两不断跑到站台上去,歪着头向远方黑魆魆的夜色张望。站务员被旅客反复追问,也有些不耐烦:“晚点,没时间,等着吧!”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远处亮起灯光,传来蒸汽机车悠长的鸣笛。所有人精神振奋,站务员却无动于衷。列车接近,并没有减速,哐当哐当从二道正线直接通过,这是一列拉有很多罐车的重载货车。
一直等到九点四十,站台上挤满了人,从下行方向传来火车的鸣笛声,站务员开始喊话,要人们往里站,退到安全线以内,这时候人们才确知是客车来了。只见从墨黑的夜色中,一道灯光转过曲线,向这边逐渐逼近,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明晃晃的车灯照着旅客们期待的脸色,又一声响亮的鸣笛,机车有如一头巨大的铁牛,喘着粗气,冒着白烟,呼哧呼哧从人们眼前驶过,然后越来越慢,逐渐停下。随后,列车员打开车门,跳到站台上,人们一窝蜂往上挤,魏川丰和秦学观也挤在他们中间。来到车厢里面,那里的灯光明亮、温暖,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长久等车的疲惫和怨气终于一扫而光。
车到达目的地,已经是夜间三点多了,还找不找旅社呢?两个人对望一眼,互相都明白对方的心思:干脆就在候车室里蜷一会儿得了。
虽然这一夜没怎么睡,魏川丰也毫无疲惫,两个人六点多从候车室出发,按照秦学观的说法,分局机关至少要到七点半以后才会有人去,他们去早了没用,就在街上随便溜达,看立交桥下方一排商店里面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终于挨到七点多,两个人背着东西,穿过铁路道口,从南山公园东门,经过铁路新村和工人文化宫,来到分局大门,在门卫那儿登了记,两个人一路询问着,来到三楼的总工程师室。
房间门半敞,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开会。他们探头进去,看到屋里站着四、五个年轻人,办公桌后面,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手举一摞纸,一边挥手比划,一边不停地说话。
“请问你们找谁?”那老者眼光敏锐,立刻对他俩发问,其他人也投来探寻的目光。
他俩本想悄无声息退回来,没承想被发现,只好站住。
“我们找陈总工程师。”秦学观说。
“我就是。你们找我有事吗?”陈刚客气地问道。
“我们是昨天晚上从秦鹤楼过来的,俺爷爷和俺爹让俺们来看看你。”秦学观说道。
陈刚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你们是秦工长的家人?来,这边坐,东西先放下来,哎呦,好重,你们先休息休息吧,我这边一点事儿先处理好再和你们说话。”
陈刚转过身,回到刚才的位置,重新拿起一张图纸:“你们看,刚才说这个到发线要满足1200米的有效长,沿线既有公路,主要是县乡道路,对项目影响不大,影响线路的主要因素是立交净空高度,还有交通流量较大的道路在施工期间的过渡。这里,”他用手中的笔在图纸下部划了一条线,“公路这部分,现场有一条乡道平行于施工现场,而且距离比较近,交通相对方便一些。铁路可以利用既有线作为外来料的运输途径,工作区域内作业面较多,路基、桥涵、轨道、通信信号、电力、房屋以及其他运营设备,还要及时与其它标段的土建、房建工作紧密协调,才能保证施工正常进行。具体如何按工期要求配备机具材料,使机械设备、资金投入既能满足施工工期要求,又能做到队伍不窝工、设备不闲置、资金不浪费,需要进行科学组织,妥善处理各分项工程衔接过渡问题,确保大小工序环环相扣。具体涉及到工程标段的技术调查和现场核对,都要进一步明确下来。”
围着的几名年轻技术员频频点头。他们听得认真,用笔在本子上面刷刷地做着记录。其中一名戴眼镜的问:“这一段的路基标准是不是有点偏高了?”
“不高,”陈刚回答,“这次站场改建要满足以后的提速要求,因为铁路提速近几年势在必行。我们国家目前的铁路运营速度,远远不能满足要求,你们坐火车的应该有切身体会吧。铁路交通是我们国家的经济大动脉,现在我们改革开放,能源、资源以及人员的流动速度都会加快,交通运输方面就要适应经济发展和市场发展需求。十年前,法国就建成了巴黎到里昂的高速铁路,运营时速270公里,现在,我们国家也已经建好了时速450公里的滚动振动试验台,正在研制各种型号的高速机车,可以说,在今后十到二十年之内,提速增效都会是铁路发展的关键主题。好了,话题扯远了,你们回去抓紧时间做吧。”
技术员们答应着,陆续离开。陈刚略微整理一下桌面,倒了两杯水端过来,放在两位年轻人面前:“一路上辛苦了,还没吃早饭吧?要不要到食堂安排一下?”
“不不,我们吃过了,”秦学观连连摆手,“火车站那一片卖早餐的很多。”
“是啊,你们过来,还背来这么重的东西,是你父亲让带的吧?”
“是我爷爷的意思。”
“你爷爷,”陈刚面露微笑,“他老人家最近身体还好?”
“身体好着呢,”秦学观说,“爷爷特别叮嘱我俩,一定要把东西送到你这里。”
“那么这位是你弟弟喽?”
“不,他是我爸工区新分配的大学生,叫魏川丰。”
“噢?哪个学校的?”
“陈总好,我是上海铁道学院毕业的,学的道路与铁道工程专业。”魏川丰回答。
“嗯,专业不错。”陈刚点点头,“过几年,铁路将会迎来一轮新的建设高潮,你学习的专业能够派上很大的用场。小伙子,好好干吧,用心学习,练好身体,将来准备迎接更大的挑战!”
后来的职业经历,完全证实了陈总工程师当初说过的话。回去后没多久,魏川丰就被调到工务段的技术室,先是负责维修及设备管理,后又负责线路大中修工程,经历过几次站场改建、线路换轨大修,几年后又被调到大修段,在大修段干了十几年,再调到工程局,这期间,他做过各类工程的施工负责人、技术负责人、质检工程师等,经历过从1997年4月到2007年4月十年间的六次铁路大提速,每一次大提速,都为铁路交通运输带来了全新的变化,从东南沿海到西北内陆,从北国雪地到南国水乡,形成了覆盖全国、四通八达的铁路交通网络,而铁路的高速发展,也加快推动了整个社会的繁荣进步。
二十多年里面,就再也没有和秦雪联系过了。也可以说是因为工作忙,当然,工作实在是太忙了,自从离开秦鹤楼工区后,魏川丰就把整个身心都扑到了工作之中,尤其后来的这段时间,他常常为了钻孔桩钻孔、桩内浇筑水下混凝土、钢护筒安装、施工测量放样等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有时甚至为了护筒安装时相邻管径差超过几毫米而和施工方大打口水仗,对过程工序记录、质量验收、隐蔽工程检查每一个环节,任何一个细小问题都不放过,但这总不足以成为自己在数年间不再回到秦鹤楼工区的正当理由。
现在,二十六年后,他终于得知秦雪的确切下落了。
“我要去看看她。”魏川丰决定。
但他不想让李长河知道,也不会对其他人说,只是出于他自己的内心需要。
他从高速公路驱车赶到阜阳西站,乘坐G2811次高铁,下午三点多来到上海虹桥站。
然后转乘地铁,赶到位于天目东路的上海局集团有限公司,已经快五点了。
调度所那座几乎呈方形的金黄色建筑,外墙上的众多玻璃窗反射着阳光夕照。
电话联系后,魏川丰站在楼房北面背阴的一棵花楸树下等待,心中反复播放秦雪曾经的音容笑貌,一时心潮起伏,激动难平。
“你好,是找我吗?”一个略微沙哑的女中音传来,魏川丰转过头,看到一个身着针织开衫、米色长裤,戴着一副眼镜,齐肩短发皆已花白的中年女性站在自己面前,仔细看去,秦雪的样子已经没有多少留存下来了。
“你是魏川丰?真的是你?哈哈哈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原先的你!”她朗声大笑,看来性格还是没变,“怎么样,这些年过得还好吧,终于想起来看我了?”
“我还好,你呢,这些年过得好吗?”
“吃得香,睡得沉,没啥不好的。现在都是年轻小伙子干了,我不过挂了个主任的虚名,其实工作没有以前多了,有了一些自己的生活空间,也可以发展发展自己的爱好了。好啦,既然你来了,多少年不见,请你吃顿饭吧,尽一下地主之谊。”
“去哪吃饭?”
“有一家黑木日本料理挺好的,还有一家港式打边炉,是火锅,你选哪样?哎,要不就去上海小南国吧,他的江浙菜还是蛮地道的,就在利通广场那边。”
魏川丰摇了摇头:“随便什么吧,其实我现在对吃倒没有那么多讲究。”
“是啊,这些年东跑西颠的,啥好东西没吃过,再说都这年龄了,更讲究养生对不对?好吧,我们先随便走走,聊聊天也满好的。”
“你现在工作主要做些什么呢?”
“主要是掌握局管内的一些客车配属、客流变化、旅客列车开行情况,有一段时间还负责过编制、下达施工日计划,发布运行揭示命令,目前来说,具体工作项目并不多。”
“那就好。”
“对了,说了这么久,还没问你家庭情况呢。”
“早就结婚了,孩子在大学学习,是个闺女。你呢?”
“俺家是儿子,都工作了,看来我结婚比你早,哈哈!”
两人一边漫步,一边漫无目标浏览着街道两边的大小店铺。
“你家那口子是做什么工作的?”秦雪问道。
“是个小学老师,你呢?”
“他是电务段的高级工程师。对了,你俩要是在一块儿,肯定会有很多共同语言,要不你过一会儿去我家吧,见见老高这个人,你俩好好聊聊。”
“那就算了,我怕不太习惯。”魏川丰抱歉地笑笑。
想象中久别重逢的激动场景并没有出现,时过境迁,两个人再也没有当初那种感觉和心境了。
原来,爱情就像新鲜奶油一样,是有保鲜期的,时间久了也就消失了。
一阵风刮起,头顶上的太空,不知何时已经铺满了五彩斑斓的云霞。
作者简介:丁为民,阜阳市颍泉区人,1964年出生,爱好音乐和美术,1992年开始发表作品,陆续在省市级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若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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