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生活》-<向天而歌>连载4
盲母可能想跟盲艺人走{2}
我的懦弱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来自我的童年生活。我记得小学三年级时一个中年女老师用浓重的太行方言教我们一首诗:“雪皑皑,野茫茫……”我的邻居又是同学的王建明就改编成:“瞎爱爱,眼盲盲……”来嘲笑我。
今天想来当年也只有十岁的王建明未必就是要使坏。他们只是用这种方式寻找自己的乐趣。但他们的乐趣建立在了对我的伤害之上,我的脆弱的灵魂一直震颤到今天。
我深深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生存压力,因为母亲的缺陷,我多了一些谨慎。
假如说我身上会有一丝一毫忍辱负重的品质的话,这不仅是自信的结果,更是自卑的结果。面对王建明们蹦跳着高喊“瞎爱爱,眼盲盲……”我从来没有想过反抗。我面对的势力是何其强大,我又没有克敌制胜的法宝,在那些最最无助的遭受伤害的日子里,我只能默默地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
拉着母亲去听盲人宣传队的演唱也是我童年时代的重要节目。母亲记性好、喜欢唱,她与宣传队的几乎所有成员及其家属都有来往。家在乡下的宣传队的盲人演唱家们一旦进城,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一次,盲艺人来我家撺掇母亲和他们去卖艺,说什么收入之丰厚,我就大动干戈,毫不顾忌母亲的面子,将他们骂出了家门。
母亲是不是真正萌动过跟着这帮流浪艺人四处漂泊、寻找她另一个理想意义上的生活呢?我今天当然可以心平气和地问她。但在许多年前,这些盲艺人只要在我家与母亲说起要她一起走的话,我就会雷霆大怒。
尽管我从来没有鄙薄过盲艺人,但我不能容忍母亲也去了,与他们一样四乡游走。
我生气了并竭力阻挠的事是不是就一定会对母亲有影响呢?我不知道。母亲在家里摸索着抚养大了她的四个儿子。冬寒棉,春暖衫,针线活,三餐饭,盲母默默经营着这一切。现在想,母亲是不是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呢?记得我小时候,母亲一边干活一边哼唱着忧伤的歌谣,甚至锅灶前刷碗,她都曲不离口。这些曲子大概都是那帮盲艺人唱的内容吧,还有就是我们地方流传了千百年的“开花调”……
我一直想,做儿子的我能成器,就是盲母今生最大的快慰与幸福了。尽管母亲没有别人家的荣华富贵,她甚至没有许多人都拥有的光明,但她的儿子应该是令她骄傲的。
1996 年年底离开家,到第二年的岁末,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妈,我其实不习惯给您写信,也几乎不直接给您写信,因为,这些字都须麻烦别人读给您听,于是,信好像是写给别人的一样,总不像是我和您直接交流。您写来的信不能由您执笔,那种亲切感好像不存在似的,叫我对它有些排拒。
我这是第一次给您写信吗?第一次用我惯常用的文字向我的母亲表达一些意见吗?我也真有些委屈,我能用文字写信给许多陌生的人读,唯独使用它向母亲表达一份敬意时却如此困难。许多回梦想着给母亲一双眼,您能用它来看您养育的儿子和儿子所写下的那些别人都夸漂亮的文字。这个梦做得好苦,并永远只能是一场梦。就如同我不能挽救父亲的生命一样,我无法还给我以生命的母亲一双眼。
文字写到这儿的时候我流了很多泪。我义无反顾地走一程、再走一程,我忍受着心灵的巨大创痛。我一般不和别人谈论家事,我不是不热爱我的家,而是谈论它时心情太沉重。离家而去,我远一程、再远一程,但对母亲的牵挂、对父亲的愧疚,伴我走天涯。……
在这封亦泪亦愧的信中我婉拒了母亲希望我在北京为四弟找工作的要求。我会是母亲的骄傲吗?
编后语:
有关作者的家庭,我只是短暂的接触过几次。刘先生所说的二弟就是左权盲宣队的主要演员-刘红权。我想,天下的母亲都应该一样。无论是怎样的贫穷与富有,苦难与快乐。都会如作者所言:“母亲在家里摸索着抚养大了她的四个儿子。冬寒棉,春暖衫,针线活,三餐饭,盲母默默经营着这一切。”母爱,这一永恒的无私奉献,再一次在特殊的家庭中绽放出圣洁的光晕。他们的母亲走了,用爱呵护了他们的成长。我们该为母亲做些什么,告慰她在天堂的牵挂。刘先生做到了,通过他的笔,帮助盲宣队的盲哥儿们过上了比以前舒心的日子。刘红权做到了,通过坚定不屈的意志开放了自己的铿锵。他向天而歌,母亲在天堂会含着微笑聆听。
作者简介:
刘红庆
1965年生于山西左权。传记作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推广者,中国昆曲古琴研究会理事,中国导盲犬工作委员会委员,北京星河公益基金会秘书长。
曾就读于晋中师专、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在《音乐生活报》、《科技日报》、《乐器》杂志、《华夏时报》、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任编辑、记者或部门主任。
现在在中国盲文出版社“盲人文化研究所”从事《盲人百科》的编辑与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