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
那时侯都是木桌子。
我们上课的时侯习惯转笔,啪啦啪啦,转着转着就掉到桌上。转笔是无意识的动作,一班几十个人,总有十几枝笔在骨碌碌地动作。老师决不来管你,因为响声还不会影响他上课。
啪啦啪啦。掉在桌上。桌面坚硬,连细微的痕迹也不会留下。
梅子那时侯上高二,她手上也拿了一枝笔,但这枝笔叮叮冬冬,只在桌角的右上方戳打。开始是上化学课的时侯戳打,后来任是什么课,她也戳打,再不听谁上课。
教化学的老师才从学校毕业,俊秀的脸,有时会羞涩地笑起来,他下课从教室出来,常是一头一脸的粉笔灰,他一壁拍打一壁走,低头下楼去了。廊上的姑娘们见了,背地里就议论他:唇红齿白,风度翩翩。
化学老师家境好象不太好,又或是新婚,增加了窘迫。脸上总浮着些忧心的神色,和俊秀聪明混在一起,让人不忍。
我的同学里有好几个见了化学老师会害羞。我是害怕,因为报告单上我的化学是不及格的红字——久了害怕变成自卫似的轻慢。要好的同学里有谈到他时神彩奕奕的,我就恶毒地记起他无可奈何的神色来。
化学老师后来换了班,不再上高二。
梅子仍然拿笔叮叮冬冬地戳打。同学们都觉得她有点古怪了,她无论上课下课一声不吭,只管拿笔往前面戳打。她有要好的朋友,跟她一样漂亮,她是雪白清丽,凝脂般的皮色,小小红嘟嘟的樱桃小嘴,梳个男式短头,爽利干净,只是一声不吭。她的好朋友,初夏时趾上涂一堆花瓣般的颜色,高大丰满,说话叽叽喳喳。她陪着她上学放学,梅子只跟她一人说话。
化学老师有时侯去邻班上课匆匆走过。
她就这么坐着,也不看课本,也不看黑板。心里一点声音没有。她人坐着,另一个自己就慢吞吞起来,出了教室,不知往何处去。她在混沌里看到一本作业,一张揉皱的纸条,一些细小娟丽的字,一张俊秀的无可奈何的脸,一些不想听的话——“没有这种可能”。“好好上课”。杂了,男的女的声音,一些严肃的说教。叮叮冬冬,叮叮冬冬。不听。这是什么声音?她不耐烦听了,哗啦一声,整个文具盒被她从桌上扫下去,碰的一声,撞在地上,裂开了。
历史老师直跳起来。他用脚后跟走路,惯常走得雄纠纠气昂昂,他用他惊天动地的大嗓门喝道:“你想干什么?”
梅子病了。办了休学手续。
她的桌子还在,她那漂亮的好朋友坐在一侧,孤零零的。她坐的那一边,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深深的坑。
啪啦啪啦。同学们的转笔掉在桌上。桌面坚硬,即使掉上千万次,连细微的痕迹也不会留下。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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