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 且看飞鸟川
世间何事无变迁?且看飞鸟川,昨日是深渊,今朝成浅滩。
——指尖《且看飞鸟川》
且看飞鸟川
文/图 | 指尖
曾遇见一次森林大火。林子里的火,不同于炉灶的火,也不同与烧树叶的火。之前我见过最大的火是田地里烧秸秆,那山一样堆起来的秸秆,不小心被牧羊人的火星点燃,在傍晚,那火让整个村庄陷入到浓烟之中,而温河变成了一条红色的河。隔日,整片田野黑漆漆的,北风吹过,黑色余烬在村庄头顶旋舞。林子里的火,更像一条猛兽从天而降,我需要仰望,才能看到那火焰,它们借助风势,在油绿的树梢逃窜,像火蛇,也像长翅膀的怪物,那是人力无法控制的火焰,延绵的几个山头,都被火侵占,空中的焰火掉落下来,树林中间像被扔下一枚炸弹,“轰”地一下,蒿草和荆棘便也被火家族侵占,吞噬。这场大火从上午一直延续到傍晚,天空落下雨来。那时,才发觉,我们已被火赶到了临县的山头。整个天空黑沉沉的,仿佛被重重的某物不断压下,空气令人窒息。父亲领着我们回场,为安全起见,我们十多个人排成一条队,后面这个人牵着前面人的衣襟,最前面那个人死死拉住带路的父亲的衣襟,一群人在漆黑中摸索着向场部的方向下山。
生命中从未缺席过的山峰,成为一片陌生的废墟。我们曾坚信世上每一座山都有相似的容颜,我们可以一一喊出树木和花草的名字。断定飞鸟和苍鹰的落脚地。下雨天,我们曾在山上找蘑菇,那些黑色的松蘑菇,成为我们冬季的美味。我们曾那么自信熟悉山峰的每一条沟壑和峰岭。而现在,在大火焚烧过的废墟里,在那些不止失却树梢,也失却生命的树木残骸中,在黑夜,我们面前的山峰是如此陌生。那是我此生走过的最黑、最漫长、也最绝望的路,我们不知道路又多长,二十里?三十里?四十里?不知道脚下有没有路,我们趔趔趄趄地向前,常常被树根绊倒,一个人拽着前面的人歪斜地跌在地上,后面的那个也会跟着你跌倒。更多时候,我们要跌在前面那个人身上,因为在他的前面,再前面,再再前面的父亲的脚下,是一个矮土崖或者大石头,我们都在惊叫,但不敢松开前面的衣襟,那是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可是父亲却没有,他仗着自己对山形的熟悉,和身后十几个人的信任,谨慎而小心地在前面,他的脚下有悬崖,也有沟壑,但那一夜,他成功地避开了它们,我们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多少时间,终于看到了天上的星星,隐隐约约,闪闪烁烁,越走越稠密,后来便看到了月亮。脚下渐渐出现了蜿蜒的山路。在裹满丛丛结结的荒草和小树的山腰,它们眉眼清晰,面庞温暖。
前段有天夜里从乡下回来,驱车在路上走,能看到两边屏障般黑沉沉的山体,天空深蓝,浅月沿着山体慢移,月色中,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峰,好像一个个斜倾着身躯沉睡的大佛,你能看到它们的侧脸,它们的肩头,它们缓慢伸展的肢体,还有,一角衣襟,一只脚尖,安详而肃穆,一动不动地躺在大地之上。感觉自己和所乘的车辆是如此渺小,好像小孩过家家手里的玩具,被上帝之手所指派和摆设。而眼前行走的道路,仿佛没有终点的窄巷,也仿佛冬天窗花里灰蒙蒙狭长而无尽头的森林小道。作为人类,你是被限制,被囿困的,被怪兽前后攻击,而你要在失去所有的血之前跳完所有的格子。瞬间生出天长地久的绝望,人也脆弱得不着一言。
朋友说起过第一次见到青海湖的奇特体验,青海湖就像被神仙端着的一汪水,一下子就扑倒了胸前,让人又惊又喜。冷漠的山间,有明珠般的水域,有飞鸟,昆虫,走兽,花草,这些你以为看似安静、沉稳、隐忍,一成不变的神情气象,百年千年盘踞在大地之上,暗藏和包裹着千万种触目惊心的秘密。科学证明,随着地壳频繁的运动,山体和河流会发生偏移、沉陷、断流。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我们很难相信,更难得遇山河变迁易容,难以察觉它们随兴随灭的秘密的增减。那些缓慢的变换,就像时间的皱纹,而时间,从来都是新鲜而无重合的。山川河流,造化神奇,如果你从未在山脊走过,或许会对山脚的行走充满畏惧。
阳光穿过窗户照射到地板上的暗色方块,蓝色的静脉,沉默的嘴唇,忧郁的眼神,这些终将成为生命个体的秘密,无法倾诉,无人可诉,它们所散发出来的孤寂,让你只能选择沉默。像山川河流般沉默,像山川河流般阔大,像山川河流般包容,像山川河流般长久。所谓曾经沧海,亦是无数次失败流血的经历。一个人不可能活过活成山川河流,即便可以跟山川河流同生共老又如何?日本《古今和歌集・杂下》有歌曰:世间何事无变迁?且看飞鸟川,昨日是深渊,今朝成浅滩。
指尖,曾出版散文集《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等。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美文》《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读者》《格言》等杂志发表过近200万字。散文曾多次入选各种选刊。曾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孙犁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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