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十四孝,头一孝
我的童年在姥姥的小村度过,欢愉而简单。那时,太阳一落山,世界便跌入了黑暗。好在,姥姥有个百宝囊,里面装满过去的事。一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姥姥解开百宝囊,那故事里的角色便在我耳边舞刀跃马,活灵活现。
古时候,有个壮士叫青山。青山从小就是大胃王,一日三餐,餐餐不落,他依然饥肠辘辘。那个年代,生产力低下,人们披星戴月,躬耕不辍,却不能收获富足的粮食来果腹。为了喂饱青山,山他娘总把自己的半碗饭食拨一大半,倒进青山的碗,而且青山已经五岁了还没有断奶。当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用来充饥的时候,青山就钻进娘的怀里,去裹他娘那渗着血丝的奶头儿。青山使劲裹呀裹,尽管累麻了舌头,憋红了脸,肚子还在唱小调儿;山他娘把眉头皱成了大核桃,摸摸山的头哟,拍拍山的腰。
太阳挂上了树梢,盖帘摆满窝窝头。嘴里塞实了窝窝头,青山才离了娘的怀。这时,回村的母牛仰天吼,那圈里的牛犊“哞哞哞”,这下可急坏了山他娘,她抡着炊帚,刷起了锅。锅刷净,倒上油,才能把青菜倒进油里头。
“孬婆娘,你真是偷闲养汉的一把手,这都啥时候了,连个饭都做不成!”男人一脚跺向她的腰,她扔了炊帚,扑倒了风箱,吓掉了青山手里的窝窝头……山他爹终于弯下腰,“青山啊,哭个啥,做不成饭的婆娘,就该打!”
后来,那圈里的牛犊成了年,把自己的牛犊下进了圈。等牛犊的牛犊又成了年,山他爹就老了。人老了,腿脚变硬了,脾气却依然虎狼一般,点火就燃烧!“着火”的时候,腿脚没了指望,院子里的扫帚入了他的眼。他一把抓起来,捕向山他娘。山他娘成了小绵羊,任无数个扫帚拍在她身上。
邻家的女人心肠软,见了山他娘就抹眼泪:“老嫂子,你咋不跑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啊!”山他娘笑笑说:“这是俺欠他的,跑到哪里也白搭。啥时候等俺还够了,他就不再打俺了!”
终于,山他娘把债还清了,就在深冬第二场雪下完的时候,山他爹一头裁进牛圈里,再也没有起来。山他娘身披着麻衣,对天哭喊:“俺那亲人啊!”
山他爹不在了,青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当太阳爬上头顶,青山便收起农具往家回。一进家门,只见他娘围着锅台,转成陀螺,饭碗却照出了他的脸,青山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热血暴涨,眼圈冒火,抬起脚就跺向了娘的腰。可是,娘老了,没有了分量,像一架破旧的风筝,在脚下飘摇……
眼瞅到了适婚的年纪,青山面目端正,身材魁梧,家里有屋也有田,还有圈里几头大耕牛,可这十里八乡却没有姑娘肯嫁给他。山他娘愁白了头,只好托远房的亲戚,从外乡给青山张罗了个媳妇。这姑娘长相俊秀,且知书达理,居然肯嫁给青山,左邻右舍无不扼腕叹息。
山媳妇真是旺夫命,第二年秋天,就给青山生下个大胖儿子。不管田里的农活有多累,只要一见儿子青山就乐得合不拢嘴。点头哈腰的叫着:“山子哟,山子哟……”“爹,俺肚饥!爹,俺肚饥!”“嘿!好儿子,是爹得种!”青山乐得更欢了,端起自己碗里的面,就往儿子碗里倒……这时,山媳妇开口了:“咱儿吃得多,真是随了你!你小时候吃得多,那也是抢了咱娘的饭!”青山的手一抖,险些掉了碗,他瞪了媳妇一眼,就把脸埋进碗里。
三九的夜,到处都是冰溜子,使劲往灶膛里填柴禾,也只能烧热前半宿的炕。山子不抗冻,每天睡一觉醒了,就哭着叫冷!青山赶忙穿上大腰棉裤,把儿子装进裤管,贴在自己的肚皮上。这下山子睡得香,睡得香就做起了梦,梦里跟着娘赶庙会,人山人海中找不到茅房,便拉了青山一裤裆。青山的脸上乐开了花,一边往下扯棉裤,一边对着媳妇说:“好哇!好哇!这是我当爹的福气儿哇!”“可不是嘛!你是咱娘的独苗苗,你小时候拉在娘身上,咱娘待你也一样!”媳妇的话,是利剑,刺穿了青山的心。青山坐不住了,摸起烟袋,下了炕。
院子里,风很冷,夜空挂满了星星。这院子还是小时候的院子,房檐也还是小时候的房檐,小青山躺在娘怀里数星星,娘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山儿啊,你肚饥了没……山儿啊,你肚饥了没……”
青山鼻子一酸,拿开烟袋嘴儿,朝着娘的窗户望了一眼。
熬过了五九,河水染绿了柳梢儿。壮劳力和牲口都出了门,田野就夺了村子的彩头儿。青山小俩口从不落在人后头,每天不等天亮透,青山就装好车,套上牛,扎紧裤脚下地去。青山一出门,山他娘就颠着小脚,开始烧水和面,生火热烙子(ao zi方言,烙饼的平锅)。她要烙几张面饼给山吃,面饼最是硬伙食,吃到肚子里更充饥。
灶下柴禾烧得细,翻饼杖子转得急。
面饼滋滋锅上笑,两面生花香气飘。
还不到晌午,山他娘就装好了箢篼,背上水壶,领着山子出了门。青山站在地里,远远得看见娘来了。风一吹,娘的夹袄贴在身上,像一片飘落的枯叶。他的眼睛模糊了,扔掉了农具,朝着娘奔去……
谁知,山他娘见青山狂奔而来,裤子便湿了一大片,她攥了攥山子的手,哽咽道: “山子啊!奶奶这是送饭送晚了,你爹又饥急了啊!”说罢,便鲤鱼打挺一般,挣脱了山子的手,一头撞向了路边的老榆树,溅了山子一脸血!
“我的娘啊!儿子是见你的箢篼太沉了!你的箢篼啊,太沉了!”青山跪在娘身边,撕心裂肺地哭喊!他哭一声,远山就哭一声,他再哭一声,远山又哭一声……山子瞅瞅远处的山,远山处啥也瞅不见;再瞅瞅老榆树,榆树上还有奶奶一缕白发,正随风飘散。
“后来呢?”我晃了晃姥姥的胳膊,“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呀,青山就锯倒了那棵榆树,做成木头人,供在了他家里。他吃饼,就给木头人供养饼;他吃菜,就给木头人供养菜;他喝汤,就给木头人供养汤……一边上供,一边念叨:“你吃吧,吃吧,活着的时候,没落着好哇!”
姥姥说故事讲完了,姥姥说它的名字叫《二十四孝,头一孝》,姥姥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被鼾声淹没了。夜渐深,我睡不着,我还在惦记着,等山子长大了,会不会打山子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