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的雪和哪里的雪都不一样,它不会在车灯映照之下才能分辨,也不会在一夜之间变成湿漉漉的泥潭。它像是天公洒下的鹅毛。上学时,下雪最让人激动,我们会悄悄约上几个班,一起向老师发起“进攻”,“缴获”一节体活课,然后冲下去打雪仗,打到亲妈都认不出来。我第一次这么讨厌一场雪。因为在这风雪之中,任何一个艰难前行的背影,都可能是我熟悉的人。按照官方通报,截止4月7日24时,黑龙江已经有87例境外输入病例了,其中84例从绥芬河入境。微博上,#中国公民切勿通过绥芬河口岸回国#的标题被顶上了热搜第一。在北京看到这条消息的我,整个人是懵的。我并非不知道绥芬河有输入病例,但几天前,这个数字还是个位数。我立刻打电话联系家人。父亲说,前几天凌晨一点半,母亲被召唤到医院加班去了。他们公司也停工了,所有业务都分配到了个人,通过线上办理。这个边陲小城陷入了从未面临的危机。医院的警惕性当然是最高的。市医院派人加入了黑龙江医疗队,并将闲置已久的传染病医院加速清理出来,医务人员轮流值班,加强警示,排除隐患。那时大家最担忧的是,全国性疫情能否得到控制,但在绥芬河本地,并未有确诊病例出现。毕竟,这里离疫情爆发中心太远,人口少,娱乐活动也少,没有高危的大型聚集地,病毒传播的风险也大大降低。人们提高防护意识,多待在家里少出门,就是在为全国抗疫做贡献。三个多月过去了,国内疫情终于得到控制,生活逐渐恢复正常,绥芬河的“灾难”却降临了。大量境外人员回国,作为中俄之间唯一开放的口岸,这座“十八线”小城成了一线战区。“在外打工和做生意的中国人都在等着回国,俄方把人送到边境线上,他们过一个大铁门,我们再把他们接回来。”“绥芬河的二十多家宾馆都住满了。有的宾馆这么多年没人住,暖气都一直报停,这回也启用了,还是不够。剩下的人只能送到体育馆。”“体育馆?在体育馆住?”我惊讶地问。我实在难以想象,家里唯一那座体育馆要如何安置入境人员。“住?哪有床住啊,是坐里面等检测结果,再根据轻重症分配到其他周边市县。不然怎么办,已经没地方安置了。”“现在都把‘绥芬河’说成‘疫区’了,人家一听是‘绥芬河人’都害怕。”边境线、海关、宾馆、体育馆、医院……我努力回想,在这些地方以外,家乡还有哪些建筑设施?人群涌进来,绥芬河人艰难地在这一方小小的土地上腾挪,承载量已达上限。我只能反复告诉他们,北京公园的花已经开了,我们已经复工了,我的物资还充足,我一切都好。我自小在绥芬河长大,在来北京读大学之前,离开家的时间,最长不超过12天。绥芬河是个很小的城市,按照官方记录,我们有7万人口。7万是多少呢?北京朝阳区2018年的常住人口是360.5万人,我们不到它的五十分之一。但当地人心里都明白,近些年来早已达不到7万了。绥芬河之于黑龙江,就如同黑龙江之于中国。作为一个百年口岸,绥芬河的兴衰,和中俄之间的贸易关系联系紧密。02年、03年,是绥芬河最繁盛的时候,很多本地人和外地人凭着外贸生意攒下了家底。广场上的小贩,可能是文盲,却懂得讲俄语,能和俄罗斯人讨价还价做生意。大街上到处可见金发碧眼的俄罗斯美女,还有扎着满头小辫的俄罗斯小姑娘。我会牵着妈妈的手,大着胆子说上一句:“Здравствуй.(你好)”他们会笑着回应我,我再朝妈妈笑。初中时,我在学校读双语班,同时学习俄语和英语,还参加过学校举办的俄语百词竞赛。在绥芬河的大街小巷,有不少标注俄语的店铺,其中有一些主要面向俄罗斯人经营,繁华的街区不时会放上几首俄罗斯歌曲。这是一座被俄罗斯文化浸润着,充满异族风情的中国边城。俄罗斯东部地区本就相对贫穷,在俄罗斯遭遇制裁,卢布贬值之后,更是雪上加霜。绥芬河对面的俄罗斯城市工资低或发放不及时,购买力下降,导致来口岸旅游的人大幅减少。很多商家赚不到钱或亏损,就离开了口岸。同时,俄罗斯限制木材出口,中国境内部分木材品种关税提高,导致木材加工企业盈利困难,也陆续搬离。假期回家时,我赶上一次绥博会(绥芬河国际口岸贸易博览会),兴奋地下了公交,却发现来的人里,大多是老人和正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我深深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萧条。国际环境的变化,人口的流失,让绥芬河失去了向前发展的活力。外地人离开,部分本地人迁徙,还有许多年轻人前往大城市寻找出路。留下的,大多是扎根多年,亲朋好友都在身边的绥芬河“老人儿”,或是愿意守在这里,享受平淡生活的普通老百姓。人少了,贸易也少了,文化的味道是很难散去的。在绥芬河人的家中,每年过年都会摆上几盘俄罗斯糖果,聚餐时会备上几瓶俄罗斯的果汁或葡萄酒,在外读书或打工的家乡人,会把“俄货”当作年货,带给其他城市的朋友。家乡人们知道,太好的事捞不着,太糟的事也不常有。没有大富大贵,但还有湛蓝的天空,几十分钟公交就能从城东到城西的小日子。每一种生活都值得珍惜,平淡是福,知足常乐。
不同步的疫情,让许多绥芬河人有一种“错位感”,比如高三学生。
各省市都开始线下复课了,黑龙江也不例外。但绥芬河还没有。绥芬河只有两所中学,一所是普通高中,一所是职业高中。职业高中被防疫人员征用,今年的职高毕业生就借用普通高中的教室上课。面临高考压力的高三学生和家长们,陷入了最深的矛盾。就线下复课的统一安排,高三年级组织了多次投票,但许多家长出于对疫情的担忧,表示反对。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家长们不愿孩子上学的情况。以前家长们提意见,大多是不满意学校举办课外活动耽误学习,希望学校抓紧一分一秒。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黑龙江其他地区的高三年级已经开课了,自己的孩子落在了后面。可太多其他焦虑随病例增加而涌现。高中在市郊,交通怎么办?公交停了,小区封了,乘坐出租车,安全性能保证吗?住校?绥芬河这么小,大部分孩子从未有过住校经历,疫情最紧张的时候突然和家人分离,孩子们心理上能承受吗?全国疫情状况整体好转时,绥芬河的情况突然变糟。这种不同步的疫情发展,让统一的复课安排难以推进。生命需要被拯救,可升学的压力,焦虑与矛盾交织的情绪,又该如何被安抚?一位绥芬河高三学生匿名写道:“我们计划7号开学,现在看起来遥遥无期。大人们比我们承受的压力大得多,我家里是做小生意的,开个小店过日子,天天奔忙。突然一下停在家里,谁都受不了,更何况绥芬河那么多做生意起家的,他们更受不了。”一线的抗疫人员努力维护着“防疫闭环”,但在绥芬河,心理上的不安最难隔离。这座“十八线”小城是典型的乡土社会。随便拉一个绥芬河本地人,他同床共枕的爱人,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十几年的同窗好友,总会有人身在一线。在老家的同学给我发来消息:“我家就在医院对面,每天在窗边,我都能看到一辆辆急救车,来来回回。我打心里为武汉高兴,我只是高兴不起来。”我身边的朋友刚刷完手机,看到武汉复苏的消息,她特别高兴地笑着问我,你咋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