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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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雨桐

倒带

想要找到她,得在细纱车间穿越棉山人海,穿越一溜儿小白帽儿和半身翻领工作服。
织布车间传来的轰轰噪声忍不了人轻声细语,得贴着耳朵,扯脖子和她喊着说话。粗棉条变成细线送到后纺车间再到织布车间,秀芬行走在接线头与接线头当中,几乎坐不下来。换纱、接线、收拾纺纱车,她常常没时间吃饭,更何况秀芬她们组的落纱长为了自己的奖金,只给她们八九分钟的吃饭时间,有时候更少。

棉花姑娘

零上二十多度的温度属于车间的一年四季,顾不上车间粉尘太大,女工们嫌热,是万万不会戴口罩的。86年还没有法定假日,她走着,接着,就这样过了一个又一个八天——上六天歇两天,其中两天下午班从下午4点到零点,两天夜班从零点到上午七点半。
忙活起来就忘了困,上完一个夜班,秀芬终于甩开轰轰的噪声,但谁能逃得过粘人的棉花球呢?眼睛、鼻子、嘴、身上,哪个地儿都不放过。和秀芬差不多的纺织女工们由此得了“棉花姑娘”的雅号。当棉花姑娘们脱下沾满棉花的工作服,换上新大衣和喇叭裤,去迪厅里跳起舞,你却还是能发现她们。炫目晃眼的灯光成全了没法去干净的棉花球,远远看衣服上长了亮片似的,可不就是棉花女郎嘛。荷尔蒙与释放属于这里,秀芬在这里可以暂时忘记烦恼,跳完舞她再回去和棉花做舞伴,干她不想干也不得不干的工作。
但时代终究扰了棉花姑娘们的清梦。
95年开始厂子给一部分工人放假,秀芬成了厂里第一批放假的工人,每个月给原来百分之五六十的工资,后来连这些也发不出来了。换着花样地棉布改丝绸,但还是进不来棉花,卖不出布,发不出工资的辽宁省本溪市小市第一纺织厂只好倒闭。纺织厂给秀芬办了买断,解除劳动关系,帮交15年的工龄保险,医保得自己交。
这个小厂子只不过是东北下岗潮下被拍在沙滩上的沧海一粟,那时候最不缺的就是下岗的人。
厂里双职工双双下岗的,不少离了婚,一个车间的小陈怀里抱着的孩子都不要,再找了一个。一个工人宿舍的几个才工作没多久的年轻姑娘,去了广东深圳那边做了小姐,她们走的时候没说去干什么,但身边的人都懂。里面的小单过几年不干了,回来坐的飞机,靠这几年赚的钱到东北开了家酒店,招揽更年轻的女孩子。
秀芬回家待着,准备找个对象把自己嫁掉。那个年代找对象都爱找当地的国营钢铁单位的,他们有编制,赚得多待遇好,是给五险一金的金饭碗。在纺织业等轻工业摇摇欲坠的关头,它岿然不动。想不到二十年之后,秀芬羡慕的金饭碗也挺不住了,工人们从几百到上千的降薪。“唉,效益不行喽。”当地首屈一指的国有企业也陷入了窘境。

逃离

秀芬搬出离厂子两分钟的工人宿舍,打了个板的回家,一问这板的司机也刚下岗。小县城出租车屈指可数,像自行车驮个塑料棚子的板的是这个小县城的主要出行工具。近的两块,远一点五六块;一次载两个人,瘦一点三个。好脚力的师傅才干的了这活儿。
秀芬想起和自己坐过板的看电影的她们,她们常常下了班去看两块钱的夜场,买点花生毛嗑带到电影院里去吃,看完《大红灯笼高高挂》就去买串一块钱十个的大红糖葫芦。还没有电话的年代她们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从此山高水长,天各一方。板的车载她们去车站,回到老家,或者到新丈夫的身旁,开往她们的新生活。
秀芬也盼望找个司机,带她逃离这该死的工作,开往别处。听秀芬的二姐介绍,她上了市里二婚的连顺的出租车,一块过日子,过两年他们有了女儿小瑷。

刚有女儿那时候秀芬天天替连顺担惊受怕。95年开始本溪出现杀掉出租车司机的凶手,几年的光景断断续续杀了十个司机。本溪的司机人人自危,方向盘都握不安稳。直到凶手被抓,秀芬才一阵后怕。原来凶手曾差点上了连顺的车,但他逃过一劫,“我瞅他眼神儿不对劲,没拉他,结果捡回一条命。”
不过那时候死人实在不算稀奇,常听说一夜之间下岗又没有门路的,逼急了,撂下一家老小,跳了楼喝了药。
小时候经常和秀芬的三姐一起跳皮筋的小芝被捅死在发廊。她丈夫受过伤失去了劳动能力,只能看大门。小芝再一下岗全家就失去了经济来源,摆小摊是养活不了一家老小的,三十多岁的她只能在本地以卖淫为生。尽管她之前从来没想过会零落风尘,过这样的日子。丈夫早上给小芝做好早饭,亲自送她去卖淫的发廊,自己再上班去看大门,万万没想到给小芝送了死。原来一个嫖客不肯给钱,起了争执,失手捅死了小芝。后来丈夫怎么过活的也没了消息。
还好连顺有开车的手艺,能养活自己和家人。一起离开汽车配件厂的好多同事去当了力工、电工,连顺去干了颇为“体面”的出租车司机。连顺也曾因几个乘客不给钱还打人和母亲哭,不想干这行了。他在家待了一个月,又回去开车。一开就是二十几年,开着开着开成了老司机。
“哎呀妈呀,大爷,都这么些年了,你还开呢?”连顺回忆一场和一个乘客的重逢。岁月神偷一不小心吃掉了时间,当年的小伙子成了大叔,当年的大叔成了大爷。
连顺在90年代东北国企的下岗潮中沉浮,如千万东北人一样被时代推动着向前。
1990年连顺就在汽车配件厂开始业余开车,95年他嫌80多块的工资太少,凑钱买了车手续和车。不久,嗅到下岗潮气息的连顺向厂子申请放假,开始全职开车。17年3月,连顺挺到女儿高考前退休,和换了5台的出租车说了再见。
虽说回想起下岗那阵儿特别的根儿,但那时候秀芬总用前几年的小品台词安慰连顺,“咱们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嘛!”年夜饭的热闹劲儿就着鞭炮声和本山的小品,连顺悠悠地吭哧出来一句,“得了媳妇儿,你跺你也麻!”

再别东北

时光飞逝,一转眼小瑷长成了大姑娘。重点高中毕业,小瑷高考失利,选择去大连读大学,打算考研去北上广。
复员兵出身,在国营钢铁单位工作的舅舅一见面就教育小瑷。“得有编制啊,你没有编制,去民企,人家想给你炒了,你就玩完。”舅舅迷恋体制,“要我说,还得考公务员,稳定,心里踏实。”当然,他也这样教育自己的女儿,小瑷的表姐。表姐是学音乐的免费师范生,本科毕业后到沈阳一个重点中学当音乐老师,属于有编制的。
上了大二的小瑷坐着三十几个小时的京广线硬座去广东实习,再回老家过年。串亲戚时小瑗的亲戚们问她,去广东实习去啦,不打算回来了?小瑗的脖子梗起来:“咳,出去了谁还回来啊。”也的确,年轻人们拼命逃离这座落了灰似的三线小城,但城还未搬空,在东北不那么冷的冬天出门,转悠半小时,你准会明白大爷大妈们在这座城市挪动与卖单儿的目的——他们养老,他们与世无争。
而21岁的小瑗穿过他们,逆流而上。行李箱的轱辘声儿和一张回大学的高铁票将连同小瑗一起带走,开往春天。小媛的睫毛扑闪在烟囱味儿的霾中,她一别再别,她优雅地逃离。此刻万家灯火,北方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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