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七)

博超漫无目的地旅行,头发长了在后脑勺上胡乱地扎了一把,胡子刺啦着,衣衫褴褛,活脱脱一个流浪汉。在得知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致父母染病身亡后,他便像俄狄浦斯那样自我放逐,远离忒拜,远离雁都,任凭躯体盲目地行走,尽管他并没有刺瞎自己的眼睛。他有时会奇怪自己的躯体在得知父母双亡后还能够活着,他用怪异的眼光审视着这个移动的活物,诶,这样活着有意义吗?或许活着只是本能,因为活着,所以活着。并没有什么意义。他知道了,他所传染并致使他父母死亡的病毒叫SARS,也叫非典,已感染数千人,死亡几百人,依然在中国大地上传播,但现在每天都有疫情报告,发病和死亡人数都已得到有效控制。他偶尔看电视,偶尔看报纸,偶尔听人们交谈,心如止水泛不起一点波澜,像是行走在与之平行的另一个世界里,像苏茜从天堂俯瞰人间,无论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怪怪的。

不经意间博超又一次来到禅市,像梦游人一般。晨雾给这座城市笼罩上一层薄纱,空气中水的气息清凉湿润,就像刚刚哭过的脸上还留着未干的泪。在北方城市仍在每日报告疫情时,这个始作俑者已悄然晏息。

远处传来哭声,由远而近。他觉得内心有种微妙的变化,似乎有种神秘而明晰的力量将他从梦中拉扯出来,唤起记忆中曾经的存在。哭声径直撞向他的胸口,他仿佛又听到自己嚎啕大哭,彻底绝望的无助的哭,他不由自主地迎向哭声去寻找那个迷落了的自己。

一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拿着盲杖,一路敲打着路面,一边哭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向他行来。

这不是航城的小龙吗?他看清楚了。他清醒了。走上前扶住孩子。“小龙,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一个人?你的姐姐呢?”突然,SARS从他脑子里掠过。

他这一问,小龙哭得更伤心了。

“不哭了,快告诉哥哥是怎么回事。我是博超,记得吗?你姐姐在哪里?”博超搂住小龙的肩膀急切地问。

“博超哥哥,我醒来,梦亚姐姐不见了。我找梦亚姐姐。她生我的气,昨天晚上我让她生气了。她肯定是被我气走了。”小龙哽咽着说。

博超舒了口气。刚才还担心梦亚也被传染了非典,听到只是生气走了,便踏实下来,领着小龙到路边的花圃里坐下,“坐着慢慢说,告诉哥哥,你们离开航城后都发生了什么?你的额头怎么啦?”

小龙因为遇到博超,慌乱的情绪平定了许多,于是将他和梦亚到上海,医生诊断他的眼睛不能治疗,之后他和梦亚一路卖唱的事说给博超听。“梦亚姐姐后来一直不开心,昨晚我做了错事,姐姐生气了把头发铰了,说要当尼姑去。我急得头撞墙,姐姐才没走。可今早我醒来就找不到姐姐了,她的背包也没有了,姐姐还是走了。我对不起梦亚姐姐,我让她生气了。”

“这几个月她一直陪着你卖唱呀,真难为她了。”博超听了心里隐隐作痛,不禁唏嘘感叹。

“是我不好,惹姐姐生气。”

“她不完全是因为生你的气才走的,你不必一直责备自己。她不能一直和你一起卖唱,她应当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说是不是?”

“姐姐后来唱歌也不欢快,也不爱笑了。”小龙仍旧自责。“可是姐姐剪了头发要去当尼姑,是我害的她。”

“她可能是一时生气,不一定就会去当尼姑。如果她真的去当尼姑了,那一定是她觉得当尼姑更好,而不是因为生小龙的气。她不会有事的。”博超安慰小龙,也宽慰自己。“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然后我们再想办法找你姐姐,好吗?”

陶德早晨起来,发现地上有一封信,是梦亚写的:

“陶德,当你看到时这封信,我已经走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心里痛苦极了,乱极了。

“我已无路可走。听到小龙痛苦地说他要去死,我就觉得内疚。我一直想帮助小龙,可我已没有力量,反而使小龙越来越不肯去面对现实,结果是害了他。陪小龙卖唱,其实是无可奈何,我现在知道,我陪小龙的时间越长,他的痛苦就会延续的越长,我也就越痛苦。可是离开小龙,会不会真的导致他去死,我非常害怕。我感到自己有罪,罪恶深重呀!

“我记得你说溺水人的事。我已经沉在水底,不能呼吸,就当我死了吧。我唯一期望的是,我走了,小龙只能松手了。有你在,还可以帮他,或许他因此得救。那时我的罪才可以减轻。

告诉小龙,他的梦想是像阿炳那样的音乐家,要继续走自己的路,梦想会实现。我会一直祝福着他。

陶德,原谅我的自私,小龙就只能拜托你了。

梦亚在此给你鞠躬。”

梦亚和小龙的房间门大开着,屋里没人,乱发一地。陶德手里拿着信冲出院子,正撞上小龙,“你姐姐呢?”他一把抓住小龙的肩膀,摇晃着吼叫。

小龙再一次哭起来,他知道自己错了,是他气走了姐姐。

博超听不清楚这男子吼着什么,他掰开陶德的手,“干什么欺负小孩!”

陶德这才注意到还有个人与小龙一同回来。“梦亚的信。”他抖动着信,放慢速度,一字一字说。

博超很快梳理出眼前的状况,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小龙的问题。他对小龙说:“小龙不是说过想读书吗?”

“那时以为眼睛能够治好。眼睛看得见了,我当然要去读书。”小龙沮丧地回答。

“眼睛看不见也是可以读书的。有专门的盲人学校,你可以去盲人学校读书。”

“盲人学校?还有盲人的学校?我真的能够去读书。”

“当然,每个地方都有盲人学校。小龙想去读书吗?”

“我太想读书了!”

“我们联系盲人学校,送小龙去读书,然后写篇文章通过报纸去找梦亚姐姐,梦亚姐姐看到报纸知道小龙去读书了一定非常高兴,她就会回来看小龙了。”博超一边说一边写给陶德看。

“我能够去读书了呀!我读书了梦亚姐姐会回来吗?”小龙破啼为笑。

陶德也笑了。

“会的。她一定会回来。”

贺敏收到一篇稿子《姐姐,你在哪里》,一个署名小龙的盲孩子在寻找他的姐姐。他的姐姐为帮助他治疗眼睛,陪他到上海,可医生说他的眼睛已经治不好了。之后他们来到禅市,以卖唱为生。姐姐很痛苦,离他而去。他担心姐姐,要寻找姐姐。如今他已经上学读书了,他会努力学习,不会让姐姐失望的,希望姐姐能够回来。贺敏觉得故事蛮感人的,但会不会是杜撰的?为核实真假,贺敏决定按稿子下面留的地址走一趟。

六一北路子灰巷2号。贺敏骑着一部自行车,胖胖的身体,又穿了件红衣服,就像一团火似的。五月末的天气,她的头顶上已经冒出一股子热气。在靠近火车站一个狭小的巷子,院子敞开着,不大的院落被隔成十几个小房间。“小龙,有叫小龙的吗?”她放好自行车,冲着院子里的房子喊叫。

很快,一个房间门开了,露出个脑袋,应道:“小龙在这里。”

贺敏踏上两级台阶,迎面的人顿时让她呆住了。蓬头垢面的后面那双眼睛,多么熟悉呀!她惊讶地叫起来:“是小超?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博超也愣住了。“张阿姨。”

“真是你呀!”她肥胖的身体一下子包裹住博超,眼泪像泉水般涌出。“听说你失踪了,大家都担心你。看到你,真太好了。”她抓住博超的双臂,仿佛怕他再次消失掉似的,上上下下仔细端详。“这才几个月的时间,你受了多大的苦呀!都成什么样子了!你都去了什么地方?一点音讯也没有。你现在这模样,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若不是这么近,就在眼前,恐怕都认不出来了。看你这样……,唉,对不起你呀!是我害了你,害了你全家!”说着使劲抽泣起来。

博超轻轻拭去贺敏脸上的泪,“别这么说。谁也料不到的事。”

“那一趟你要是没来禅市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接到电话,竟然说没事。知道事情发生后我真是悔死了呀,怎么会说没事呢。结果你就来了,那时我还满心欢喜见到你,你都长这么大了,几年前看到你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我那时真的以为没事,大家都说没事,市领导还特别强调说那些都是谣传。谁料想得到啊,这SARS竟这么凶猛。你们全家,都是我害的!”说着泣不成声。

博超轻抚贺敏的双臂,安慰道:“不关你的事。当时就是知道有事我也还是要来的,毕竟是工作。况且有事没事怎么界定?你一直在禅市,不是一直没事吗。禅市这么多的人也都没事,偏就我来一趟,才几天,就有事了。有事没事谁能够说得准?我就认命了。该来的,挡也挡不住。”他话题一转,“你是为小龙来的吧?”

“是呀,是呀。没想到是见到你!怎么回事?”贺敏擦拭着眼泪问。

博超将出差航城时遇到梦亚和小龙卖唱,以及再次到禅市就遇见小龙的事说了一遍。

梦亚和小龙的故事再一次令贺敏涕泪交流,唏嘘不已。“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不是你亲眼所见并认识了她,恐怕会当她是个傻姑娘呢。”

“岂不。傻得出彩。也多亏她这一走,还促成小龙上学读书了。”

“是遇见你了,你可帮了他们大忙。你还是老样子,真让我高兴。见到你,我太高兴了!接着你有什么打算?”贺敏问。

“没什么打算。小龙已经安顿好了,我,或许又要离开了。”

“别走了。SARS过去了,过去发生的事已没办法改变了,你也回到现实中来了。别再走了!住到我家去,上次你来时住的房间还给你留着。”

“我还是先住这儿吧,小龙周末会回来,我们也要等等梦亚,或许她会看到报纸,会找回来。雁都我是不想回了。工作,不知道还能不能。”

“怎么不能工作?能行的!小龙的事你就处理的非常好。你们都住到我那里去,小龙周末也回我那。梦亚看到报纸也会找到报社。毛毛去了美国后,家里空得慌,正需要有人气。你不回雁都最好,就留在禅市,申请调到禅市报社,我回报社就给你办调动,我们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这些天有空也去报社走动走动,社长王涛,也是我们同学。”

“这样也好。就是给你添麻烦了。”

“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我就想着你能够把我当作是你的妈妈,多少弥补一些我的过失。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是求之不得啊。”

博超心里充满了忧伤和感激,妈妈这两个字唤起的爱意他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不要再说过失之类的话了。上次到禅市,你就像妈妈一样疼我了。从小在我心里,你就跟我妈妈一样。”

“好的好的。不说什么过失了。今后咱娘俩在一块。走,现在就回家去。”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