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迪写女性系列 2 | 画家繁星的青春时代

这个以文字描写当代女性形象的散文系列,打算在两年时间内完成50篇,共有50人。这些女性故事都是我生活中的真人真事,因为是若干个大时代中的真实形象,大多数还生活在我周边,这就相当难写。有一些更生动的人物,囿于种种限制还不能现去写,只能留待以后了。
——作者题记

画家繁星的青春时代

作者 / 乐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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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西安的青年女画家繁星是个西安人,她刚从韩国留学回来时,我和她做过一个单位的同事,但只有不到三个月。短暂的停留却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长得虎头虎脑的,率性直言,特别是她那双眼睛,像放大了的杏仁,很刀,透着一层感人的忧郁。
在一起工作时,我始终不知道她会画画,而且擅画水彩。她当时的显著标签是我们单位第一个“90后”员工,录用的岗位是韩国语译员,录用会签表单上对其专业水平的评定是:韩国语文字略好,韩国语口语流畅可懂。
▲青春繁星(取自繁星微博)
在录用表格最终签署前,照例我要和新员工谈一次话。她来到我办公室坐下,眼睛瞟瞟我,每次仅持续零点几秒,属于斜眼一瞥那种,大部分的时间里一直盯着自己脚上的那双鞋。
“我来自西北,古都西安。唉,您去过西安吗?”我还没开口发问,她却自说自话启动了谈话程序。那句“唉,您去过西安吗?”,就像是在问马路上一个陌生人,那声调毫不带谦恭的。
我只能被动地跟着她的话题走:”我去过啊,我还会说几句西安话。”
“那你说给我听听,味儿对不对。”显然她来劲了,开头的尊称“您”霎时变成了“你”。
不能跑题,我没理会她的要求,换了个正确路径来问:“你为什么要学习韩国语,而且要到韩国去学?这是个小语种,工作可不好找啊。”
“我?为什么要学韩语?我哈韩啊。哈哈,我想和韩国人交朋友啊,没想到要找啥韩语工作,你这儿不是赶巧了要我嘛。”
那时都说“90后”是脑残,我感觉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哈,第一印象是很出奇。我其实喜欢有点出奇的人,接着问了几个问题,貌似都文不对题、话不投机,便笑笑打发她走了,随即拿起笔,批了”用工“两个字。
▲(取自繁星微博)
然而繁星又折回来了,手里端着手机,莫名其妙地要求:“请您把手机号码告诉我。”
“啊!要我手机号码干啥?”我被这突兀弄得有些诧异。
“您是不是已经录用我了?如果肯定录用了,我妈要给您打电话的。”
这一段的交谈,只有这句解释听来像一本正经的口气,但内容在我看来是荒诞的,这种请求在招聘新员工的节点上是头回碰到,都二十出头的人了,妈还要联系单位。但仔细想想也可能合理,在这个充斥着年轻员工的地方,我还召集过一次家长会呢。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繁星母亲就来电话了,听语气是个急性子:“我们家长也不同意孩子大老远地跑去你们上海工作,可她硬要去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们家繁星脾气可不小,我就弄不好她,根本不听大人的话,经常不讲理,我这当妈的都烦她,你可怎么办。我可不是说着玩的,要是她不听领导的话,胡作非为,你立马就给我狠狠地打……”
我也插不上什么话,这天出门是天罡星砸脑门子了吧,居然授权我一不称心可以殴打员工了。我请繁星妈妈放宽心,在我们这个年青女生集中的单位,有组织有纪律,大家都是有经验的,请在西安的家里放宽心。
▲致母亲 / 繁星画
她妈就此可能心就放宽了,但我开始揪心了,繁星上班没多久,她的上司马不停蹄地来告状。
“繁星上班怎么老趴在桌上睡觉啊?她是黑夜里老醒着的吧?我去叫醒她,她居然骂我是神经病。”
“繁星拒绝我们培训,她说我们怎么这么麻烦!”
……
繁星的上司、部门总监叫库兹涅佐娃,昵称娜塔莎,是个胖胖的俄罗斯姑娘,向来性情温和,与她国家的大统领普京大帝不同,她脸上从早到晚挂着甜美的笑,也从不到领导这里告部下的状,遇着繁星她可转运了,开始抓瞎了。
我其实真也没啥好办法,我很套路地对她说:“刚走出校门嘛,啥规矩也没有。我们现在韩国语的人手紧,要想办法让繁星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当领导的要多关心她,多了解她有什么困难,为什么晚上不好好睡觉。繁星嘛就是要烦心,要多做思想工作,人生啊、理想啊多开导开导。娜塔莎,你肯定行的。”
库兹涅佐娃到底也是在前社会主义老大哥那里生长的,对我这套完全能听明白,还直点头,顺着我的杆子来话:“对,她还是共青团员,应该明白自己的使命,我再跟她谈谈。”
又过了几天,大概共青团员的身份没起啥作用,库兹涅佐娃急急地找我汇报情况:“繁星这几天上班,一直在旁若无人地玩自拍、刷微博,好自恋,自己看自己照片笑个不停。还说这工作没劲,我说说她,她就虎起脸骂我,连带骂了好多其他人。”
我只得把繁星找来,耐心地告诉她,走出学校要好好工作,第一份职业很重要,争取做一个好员工。
繁星并不吃这一套,她歪着头听我说话,那眼神就像是听老爷爷讲道理。我讲完了,她瞪起一对大眼睛气哼哼地说:“我就知道是谁给那俄国妞儿告的状,她就老找我茬儿,我怎么就不能自拍一下,拍完看看就不能自个儿乐一下,这点个人自由都没有吗?其实某些人的业务水平真很差,日语说得像狗叫一样,语无伦次,别以为我听不懂,她就管好自己那口吧。”
繁星的话铿锵气壮,那腔儿带着北方人说话特有的韵味,听着听着我就觉得是我自己错了。
繁星成了我的心病,如果哪天没有关于繁星的负面报告,下班时我会大大松一口气。
那天出的情况是,繁星在做一个电话翻译,培训长艾丽丝主动来到她身边听她操作,发觉有些个错误,电话翻译完毕后,艾丽丝向繁星指出哪些地方还需要改进。这下可捅翻马蜂窝了,被惹毛了的繁星当场回敬艾丽丝:“你这个比利时小人分明就不懂韩国语,怎么就听出来我说错了?这不是故意和我过不去还是咋地。”
艾丽丝根本就是个比库兹涅佐娃还胆小温和的欧洲姑娘,在单位里没有对人红脸的历史,业务是绝对的精细,如果和艾丽丝怼上了,我判断错的一方肯定不在艾丽丝。
闻讯,心急火燎的我赶到繁星桌边,没等她解释就厉声说她:“你给我坐下,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要服从管理!”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繁星在我办公室门口等着,我都没怎么搭理她,径直开了办公室的门,她随后跟进来把一大纸包东西塞到我手上。
“这是什么?”我感到奇怪。
“这不是送你礼物,这是你发给我的全部工资,我现在决定还给你!”我惊觉这是来者不善啊。
繁星的嗓音好大:“在这里我谁都骂过了,就是还没骂过你,因为你是我老板,我现在把你发的工资全部还给你,你就不是啥老板了,我现在可以骂你了。”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我听得非常清楚。
啥神逻辑啊,把工资退给我,然后可以骂我了?这是哪里听来的方法,想骂什么?
繁星卯足劲,蹦出一连串气壮山河的话:“你这个做领导的,不好好调查研究,不知道真相、不厘清是非、不爱护人才,就知道包庇外国人,我看你就是个大草包!好了,骂完了,我走了。”
这几句话我从来没从员工嘴里听见过,搞得我一整天吃不下饭。她居然还自称是个人才,分明就是个问题女生。但我该怎么办呢?除了让人把钱退还给她,我没其他辙啊。
▲无题 / 繁星画
第二天,报告说繁星没有来上班……连续三天,繁星都没有来上班。老实巴交的库兹涅佐娃总监哭丧着脸说:“繁星把我们的微博、电话全拉黑了,她消失了。”
我很着急,管好员工这是个责任。繁星这样一个缺乏社会经验的单身外地女孩在上海失联,此地举目无亲,这要有点万一呢?我急急拨通繁星母亲的电话,将当前的情况说给她听。
电话那头倒是异常冷静:“你们单位尽责任了,你领导尽责任了,繁星是从小就不听话的,她要是自己找不痛快就让她自找吧,她就是有啥事儿了我都不会怪你的。”一个妈妈这样表态,我没有什么可多说的了。
▲无题 / 繁星画
那年我出访日本,在东京涩谷街头看到很多游荡的年轻女孩,她们把头发搞得红红绿绿,倚在街边的栏杆上大呼小叫,招人起哄。日本朋友说她们是“新新人类”,都是从远方来到东京的,没个正经。我顿时想起了不辞而别的繁星,她也是新新人类,从远方来到上海,她现在在哪里呢?
满怀疑惑的我请教东海大学教授井上僚介:“你看涩谷的那些问题女孩,有那么多,不好好工作,日本的明天在哪里?”
“你觉得这很有问题吗?我不这样觉得。你所说的好好工作,其实是让她们循规蹈矩,可她们处在青春反判时代啊,她们对生活有强烈渴望,生理上有强烈冲动,不可能和我们一样稳定啊,不然还有什么年轻,那也不正常的。”
井上教授手握胡桃色的板烟斗,一字一句地开导我:“她们会回归正常的,就是你说的社会一般法则,她们必然会成长的。今天你在银座看到的那些穿着考究、目光温柔、彬彬有礼的女白领,就是从昨天的涩谷走来的。任何正常的成长都不能跳跃社会实践,相信在盲目幻想与残酷现实间剧烈摩擦出来的粉红暴躁,最终都会以动态平衡的方式趋于常态的。”
真是这样吗?我对井上僚介的说法表示怀疑。
自那以后,每年新员工的入职教育会我都会加上“问题女生繁星”一节,我对没有把繁星带好深感歉意。潜意识中,对“90后”员工的职场意识我有着挥洒不去的忧虑。也因此,后来的员工虽都没有见过其本人,但都知道从前有个闹姐姐叫繁星,失联至今未得。

▲青年繁星(取自繁星朋友圈)

那是今年夏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乐老师您好,我是繁星,还记得我吗?我想来看看您。”
当然记得,都过去七八年了,繁星回来了。我开玩笑地问她:“你是来办离职手续的吧?”
繁星提着三箱水果来了,小女生如今都快三十岁了,模样没怎么变,但见那灿灿的笑容里透露着真诚。
“我来上海参加培训,想好一定要来看看老师,这也是我多年的一个心愿,您当年为我这么操心,我都一直过意不去。”繁星这话风怎么就变了呢?如此沁人心脾,我确认了,眼前这位已经是个新繁星了。
“你已经结婚了吧?”我这样判断。
“是的,我结婚了,先生是空军的机械师,目前还在服役,所以我们分居两地,过年才聚一下,暂时还没要孩子。”繁星的话依旧那样不绕弯。
繁星说,她“逃离”我们这儿后在上海的韩企又工作了一年,终觉“梁园虽好终不是久留之地”,带着一颗微伤的心返回了家乡西安,自己创业开办了一所美术学校,教授绘画。
▲过冬 / 繁星画
她打开手机,一幅一幅地向我展示她的画作,还有她学校的照片、她先生的照片。
并不学美术专业的繁星现在改行入了美术界,竟然还能办学当老师,真应了她当初抱怨的,我不知道真相。
“办学校挺难的,真不知遇到了多少困难,困难时我就会想起您,您当年要带领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工作,该有多累啊,尤其遇到了我这样的女生,该把心都操碎了吧?”繁星的话说得句句动听,但兴许也是肺腑之言。
很多听说过繁星但没见过她的员工,纷纷以各种借口来探视这位据说问题很了不得的前辈。有人当即给我微信:“很好看的姐姐哦,没觉得有啥问题啊。”
是啊,繁星没有什么问题,况且你们都是“90后”,芝麻对绿豆,能看出啥问题来。
也就半个小时,繁星起身告辞了。
我看着她留给我的名片,她办的学校叫“韩星绘画工作室”,刷“大众点评”看到竟还打着“推荐”的星号,有四星半的美誉。
我把繁星发到我手机上的画作给我的朋友丁曦林先生看,他是很有名气的美术评论家。小丁回复我:“画得挺好的,再努力一下,会是个有个性的画家。”
▲繁星和她的先生(取自繁星朋友圈)

(2019年12月18日写于上海申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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