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逝水流年忆平生——《浮生六记》六读

一读《闺房记乐》

在现代人看来,《闺房记乐》所写不过是一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故事: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恩恩爱爱,相互厮守,一起享受人生的欢乐时光。与《西厢记》、《桃花扇》、《红楼梦》等爱情题材的文学名著相比,既缺少惊天动地的传奇色彩,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戏剧情节,似乎过于平淡了一些。

京剧《浮生六记》剧照

确实,本卷所写大多为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年轻夫妻间的琐事,但这正是其特色所在,其吸引读者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因为它贴近我们的生活,能引起我们强烈的共鸣,给我们以人生的启发。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注定是平淡的,既没有开疆拓土的奇迹,也没有光宗耀祖的业绩,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生就没有乐趣,就没有意义。只要有乐观的人生态度,善于发现生活的情趣,照样可以活得很精彩,很幸福。作者沈三白和他的妻子芸娘就是这样的人。

按照科举时代的人生标准,作者显然不能算是成功人士,他固然多才多艺,但并没有靠这种才华获得功名,只是靠游幕、卖画、经商为生,奔波各地,有时生活相当窘迫。

在这样不利的生存状态下,作者并没有因此自怨自艾,意志消沉,反而自得其乐,生活得相当充实、快乐。何以如此?原因很简单,虽然在现实世界里不能拥有很多,但作者清楚地知道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比如幸福、温暖的家庭。

中华书局整理本《浮生六记》

作者的婚姻固然是由父母一手包办的,但它完全符合两位年轻人的意愿,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情投意合、伉俪情深,他们将这一浪漫的爱情理想演绎成平淡的人生现实。

在二百多年前的那个时代,能有这个福分的年轻人并不多,因父母包办婚姻产生的人生悲剧,我们从古代文学中读过太多。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能有一个真心相爱的伴侣,相互偎依,一起走完寂寞、寒冷的人生旅途,这不也是一种难得的运气吗?

作者对人生是很知足的,因为知足,所以常乐。生活虽然清贫了一些,但和幸福、温暖的家庭相比,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沈复绘《兰竹双清》

作者以生动、逼真的笔触写出了这份人生的幸福和快乐,展现了一个又一个平淡但又温馨的场景。两个真心相爱的年轻人生活在一起,做什么都是新鲜、有趣的:一起谈论文学,一起赏月,一起流连山水……

生活虽然平淡,但照样充满情趣,照样让人沉醉。想象二百多年前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就会知道这份快乐该有多么难得。

有着这样的人生态度和情趣,他的文笔绝不会枯涩,尽管所写大多为日常琐事,但读起来,一点都不感到沉闷或单调,相反,让人感到兴味盎然。

作者的文风一如其所写内容,没有夸张的笔法,没有做作的笔调,恬淡,从容,娓娓道来,完全是以本身的面目示人,平淡、真实而又快乐的生活,其本身就有一种感染读者的魅力。

《浮生六记》英文译本

这种快乐也在感染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让我们珍惜眼前同样平淡的生活。

二读《闲情记趣》

人生态度往往能决定生活的色彩。对一些人来说,生活是灰暗的,沉闷乏味,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则是五颜六色,充满情趣的。作者笔下的生活,显然是属于后一种。

富足有富足的过法,清贫自有清贫的情趣,关键在于能否找到适合自身条件的生活方式,让自己过得充实,快乐。一心和别人攀比,讲虚荣排场,风光的表象之后只能是内心的自卑和空虚。

物质的匮乏固然给一个人的生活带来很多限制,有许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人生的乐趣并不能因此而打折扣。身在王宫,未必心满意足;人在陋室,照样可以悠然自得。在此方面,作者沈三白给了我们很多启发。

俞平伯《题沈复山水画》

作者天生就是一个乐观旷达的人,从小就充满好奇心,从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寻找乐趣,从本卷开头几段生动、形象的描写中可以看出这一点。

尽管他也因自己的好奇和调皮吃了不少苦头,但回想起来,还是以快乐居多。日后的生活虽然遇到不少坎坷,但一颗天真、好奇的心却没有改变,作者的回忆显然并不仅仅是为了怀旧,他很想让读者细细体会怀旧背后的东西。

从作者本人要言不烦的叙述来看,他特别喜欢养花种草,对盆景、园林等也十分喜爱。在为生计奔波操劳之余,忙里偷闲,找到了一方心灵的净土。

在这里,他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才情,既是在生活,也是在进行艺术创作,并经常和妻子一起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平淡的日子散发着清新的艺术气息,清贫的生活因此而充满情趣。

昆曲《浮生六记》剧照

这些看起来平淡无奇,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特别是一个身处逆境的读书人。在轻松、恬淡的叙述之后是一个坚强而不失乐观的人,这就是沈三白留给我们的印象,尽管有关他的记载很少,但他给我们的印象比那些正史里的传记更为清晰,更为深刻。

尤为让人称道的是,作者对园艺并不是一般的喜爱,而是达到了专业的水准,为此他还向高手学习过。在此方面,作者表现出不俗的艺术修养和高超的才能。生活的乐趣不能仅满足于发现,还要会创造。

有了这门手艺,作者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欣赏趣味,亲自动手。于是,一块石头、一根树枝、一只昆虫,到了他的手里,马上象变魔术一样,成为精雅别致的艺术品。

有了这样的爱好,有了这样的技能,就能每天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艺术世界里,平淡的生活顿时充满诗情画意。靠才大气粗也可以买来很多高档艺术品,但拥有者得不到这些乐趣。可见人生的得与失是不可一概而论的。

沈复绘《花卉野蔬册》

在谈及自己的这些爱好时,作者特别强调节俭,并介绍了许多“节俭而雅洁”的好办法,其中有不少让人拍案叫绝的奇思妙想。确实,节俭并不一定意味着简陋和寒碜,并不一定意味着生活品位的降低。

关键是你得会生活,会打理。一座不大的居室,经过作者巧妙的改造,一样精巧别致。普通的饭菜装在形如花瓣的精致碟子里,吃饭都有别样的感觉。几个木条的简单组装,种上花草,就是一座精美的活动花屏。就连穿衣、喝茶这样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都可以找到既节俭又不失情趣的好办法。

尽管有一段时间住在朋友的房子里,但作者并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反倒把这里变成了一个艺术家的俱乐部,三五知己,不时欢聚,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对一个善于生活、懂得生活的人来说,只要用心去寻找,用手去实践,乐趣就在其中。感谢作者,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了我们这个浅显但很实用的道理。

三读《坎坷记愁》

电影《浮生六记》特刊

这是全书中写得最为动情的一卷,相信也是读者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卷。前面两卷,或写闺房的快乐,或写闲情的乐趣,仿佛置于身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春天,现在则一下进入肃杀凄凉、风雨交加的深秋,无尽的悲伤如寒流一般,迎面扑来。

对作者来说,尽管他努力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苦中作乐,但现实中的苦难和烦恼比如生计的窘迫,父母的误会,兄弟的失和等等,都是他必须面对,而且无法回避的。

平静、温馨的家庭生活对一般人来说,再平常不过,但对作者来说,逐渐变成了一种奢望。特别是妻子芸娘的过早离去,让作者不仅失去人生的伴侣,还失去了重要的精神依托和归宿。一对恩爱的夫妻竟然连清贫、平淡的生活都不能维持,更不用说白头到老了,命运就是这样残酷,就是这样不公平。

三民书局版《浮生六记》

从作者的叙述中可以看出,芸娘的早逝一方面与她本人身体素来虚弱有关,一方面则是由人为因素造成的,生活中逐渐积累起来的恩怨和矛盾加重了她的病情,夺走了她的生命。导致芸娘早逝的人为因素有不少,比如生活的困顿,仆人的私逃等,但最为直接的则是家庭内部的不和。这种不和有利益方面的纷争,有缺少交流产生的误会,当然也有观念方面的冲突。

现代读者阅读这部书,对最后一个方面往往予以强调。这种强调应该说是有其道理的。按照古代的礼法,芸娘确实有一些不守规矩的地方,比如她的女扮男装出游,比如她给丈夫写信时对公婆称呼的不敬,比如她和妓女的结交,等等。

这些行为在现代人看来,不过是生活小节,只要不违反法律,不伤害他人,别人是没有权力干涉的。不幸的是芸娘生活在一个礼法森严的时代里,这个时代对人特别是女性有着过多过严的限制。于是冲突便不可避免,对芸娘的行为,不仅家里的长辈难以接受,社会舆论也不能认同,加上有人故意挑拨,冲突逐渐激化,导致了芸娘的被驱逐。

《芸娘外传》

本书固然可以作为控诉封建礼教罪恶的文本来解读,不过如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在这场家庭悲剧中,芸娘一方有没有值得反思的地方呢?这场悲剧是不是可以避免呢?要知道芸娘起初和公婆的关系是相当不错的,曾受到他们的喜爱。

从作者的叙述来看,家里的长辈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大家都是至亲,何以冲突会演变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呢?作者在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有种欲说还休的感觉,是不是背后有什么隐情呢?无论是芸娘还是作者,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似乎也存在着缺陷。至少在笔者看来,这方面的因素是值得考虑的。

但不管怎样,一个善良、可爱的女子就这样过早离开了人世。作者在第一卷里越是将芸娘写得可爱,越是将他和芸娘的生活写得美好,她的去世带来读者的震撼也就越强烈。

从作者的描写来看,芸娘长得并不是很漂亮,甚至还有一点缺陷,比如“两齿微露”,但她让人感到可亲可爱,聪明颖慧,心灵手巧,温柔善良,天真烂漫,在其身上集中了许多难得的美德。

粤剧《沈三白与芸娘》剧照

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描写女性人物的名篇佳作有不少,但能将人物写得如此真切可信,将性格写得如此丰满鲜明,将人物塑造如此成功的则并不多见,这是作者对中国文学的重要贡献。

芸娘虽然寿命不长,但通过作者的生花妙笔,她永久地活了下来。在现实生活中,芸娘是他的妻子,但到了《浮生六记》里,芸娘已成为一个跨越时代的文学经典,活在每一个读者的心中。

四读《浪游记快》

长年奔波在外的游幕生活尽管让作者不时产生孤寂和漂泊之感,但它也同样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作者由此得以走遍大江南北,饱览各处的风景名胜。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作者在说这句话时,一定是充满自豪感的。即便是在旅游业发达、交通更为便捷的今天,有资格这样说的人也并不是很多。

沈三白绘《水墨芭蕉》

本卷通过作者独到的视角,为读者展示了一幅幅色彩各异、独具特色的优美画卷。虽然现在我们可以更容易地在作者描述过的这些地方驻足流连,但在喧闹、嘈杂、拥挤的游客人流中,我们已经找不到二百多年前的那种感觉了。时代在进步,但它也同时抹杀了许多诗情画意,让现代人变得更为麻木和庸俗。

作者非常喜欢远足,不管是生活顺利还是身处逆境,不管是一人独行还是结伴同游,总是兴致盎然,不放过流连山水、欣赏美景的好机会。即便是在生活困顿、向朋友求助的旅途中,还不忘记忙里偷闲,特意到虞山一游。这种兴致在其游幕的三十多年间,一直十分难得地保持着,可谓兴致勃勃,乐此不疲。他还把自己多年浪游的经历记录了下来,这种来自内心的快乐感染着读者。

作者固然喜欢游山玩水,但并不是所有地方的名胜都能得到他的赞赏。他眼光独到,甚至有些苛刻。在他看来,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狮子林则“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穴,全无山林气势”。

抄本《浮生六记》

即便是西湖这样的地方,他也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认为“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对于近在家乡的虎丘,他的批评也毫不留情,指出一些地方“半藉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

这种批评可谓酷评,但并非故意和世人唱反调,刻意标新立异。平心静气想一想,作者所言还是很有道理,颇有见地的。总的来说,作者喜欢那种有着幽情雅趣的自然景致,不喜欢过分雕琢的人工堆砌。

这种独到的审美眼光一方面与作者的性格有关,正如他本人所说的:“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另一方面则来自他丰富的阅历和深厚的修养。作者是位画家,精于盆景和园林设计,因此他对风景名胜的欣赏不流于一般的喜欢或不喜欢,而是能准确地道出其中的得失,给人启发良多。

俞平伯《题沈三白印章拓文》

作者并不反对人工构造的景致,他反对的是没有章法、缺少精巧构思的东西。很难想象,假如作者站在今天许多地方粗制滥造的所谓旅游景点面前,该会如何痛心疾首。

从文中的叙述来看,让作者留恋往返、评价甚高的往往并不是那些名山大川,而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比如幽僻的上沙村、精雅的西山小静室、荒废的无隐庵、新生的东海永泰沙、人工胜于天然的王氏园,等等。

即便是在今天,到过这些地方的人也不多。尽管没有什么名气,但它们都别有幽趣。作者善于发现那些未经开发的景致,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寻找真正的风景。

作者文笔相当老到,表现力强,叙述有致,要言不烦,常常寥寥几笔,就将一处名胜的特点十分传神地勾勒出来,如在眼前,给人印象至深。没有深厚的文学功力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将《浮生六记》与晚明的小品文比起来,无论是立意还是文笔,一点都不逊色。

五读《中山记历》

《美化文学名著丛刊》本《浮生六记》

本卷并非出自沈复之手,而是后人根据李鼎元的《使琉球记》改头换面,拼凑而成,现有的资料已经十分确凿地证明了这一点。既然是伪作,因此也就谈不上品赏。不过如果将《浮生六记》“足本”从刊出、形成争议到谜底完全揭开的过程梳理一番,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这对其他文学作品真伪的辨别也可以提供一些启发和借鉴。

1935年,上海世界书局刊出《美化文学名著丛刊》,披露了王文濡提供的“足本”《浮生六记》。对其中的卷五、卷六,相信者有之,怀疑者有之。怀疑者之所以怀疑,主要有如下两个理由:

一是后两卷的风格与前四卷不同。从表面上看,后两卷似乎也是小品文字,追求一种恬淡、简洁的风格。但细读之下可以发现,后两卷不仅艺术水准不及前四卷,风格也有较为明显的差异。

以第五卷来说,同样是写景状物,作者重点在搜奇记异,记录见闻,与卷四《浪游记快》描写游览之乐、品评名胜之得失的旨趣有异,而且文字也不及该卷富有表现力及个性。卷五中,作者动辄吟诗,全卷穿插了十多首诗,而前四卷里则没有这种写法。两者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浮生六记后二记中山记历、养生记逍考异》

二是后两卷的记载与前四卷有矛盾。卷五叙事有明确的时间记录,将其与前四卷对照,便可以发现其中的矛盾。比如卷五记载嘉庆五年八月十八夜,作者在琉球与寄尘和尚在山上观潮,但卷四却记载,同一天夜里,作者和朋友们在家乡的来鹤庵畅饮、赏月。一个人怎么可能同一时间在两个距离遥远的地方同时出现,这并非作者记忆有误所能解释的。类似的矛盾还有一些。

不过怀疑归怀疑,要解决“足本”的真伪问题还需要更为充分、过硬的证据。1978年,事情出现转机。这一年吴幅员发表《〈浮生六记〉〈中山记历〉篇为后人伪作说》一文,他将《中山记历》与李鼎元的《使琉球记》进行比勘,发现前者系抄自后者而来。

随后,杨仲揆也发表《〈浮生六记〉——一本有问题的好书》一文,印证了这一观点。直接找到了作伪的源头,放一起对照,真伪立辨,以前的怀疑都落到实处。

郑逸梅

1980年,郑逸梅发表《〈浮生六记〉的“足本”问题》一文,提及当年王文濡曾请他代笔“仿做两篇,约两万言”,但他没有答应。后来“世界书局这本《美化文学名著丛刊》出版,那足本的六记赫然列入其中。

那么这遗佚两记,是否由他老人家自撰,或托其他朋友代撰,凡此种种疑问,深惜不能起均卿于地下而叩问的了。总之,这两记是伪作”。郑逸梅的文章为卷五、卷六伪作说从另一个角度提供了十分有力的证据,同时还为揭开作伪的真相提供了重要线索。

1989年,王瑜孙发表《足本〈浮生六记〉之谜》一文,指出“足本”后两卷的作者为黄楚香,他受王文濡之雇,“创作”了后两卷,酬劳为二百大洋。王瑜孙是从大东书局同仁那里得知这一情况的。这篇文章和郑逸梅的文章相互印证,让人们知道了伪作炮制的基本过程。

有内容、风格的差异和矛盾,有作伪依据的文本,还是当事人的证言,这些资料相互印证,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证据链。至此,困扰了人们半个多世纪的《浮生六记》真伪问题算是水落石出,得到较为完满的解决。

2005年秋,有位书商在南京的地摊上买到清人钱泳的《记事珠》手稿,其中《册封琉球国记略》一篇,不少研究者认为系摘抄自沈复的《浮生六记》卷五。该手稿还有《浮生六记》一条,介绍沈复与其《浮生六记》。这一发现,让人得以看到《浮生六记》最后两卷的冰山一角。

六读《养生记逍》

《浮生六记研究》

本卷也是后人的伪托,并非出自沈复之手,现有的材料足以证明这一点,没有翻案的可能。

与“足本”卷五的《中山记历》相比,本卷的破绽更为明显一些,这种破绽主要体现在如下两点:

一是风格与前四卷有较大的差异。从前四卷来看,作者所写虽多是日常琐事,但大都写得生动别致,充满情趣。特别是卷二《闲情记趣》,其中有很多制作过程的描述,处理不好,读起来会比较枯燥乏味,这对作者是一个考验,好在沈复笔墨不凡,很有表现力,照样将其写得趣味横生,引人入胜。

反观本卷所写,谈来谈去,不外清心寡欲、顺其自然、延年益寿之类的老生常谈,缺少具体可感的叙述,内容空洞,带有学究气,与沈复独具个性的文风明显不同。这不能不让人生疑。

上海西风社英译本《浮生六记》

二是本卷有几段文字使用现代语体,十分明显。比如谈太极拳、石琢堂城南老屋等部分,无论是使用的词语,还是句法,都是出于现代人之手,且不说与前四卷不同,即便是在本卷,也显得不伦不类,破绽太过明显。

“群鸟嘤鸣林间时,所发之断断续续声;微风振动树叶时,所发之沙沙簌簌声,和清溪细流流出时,所发之潺潺淙淙声。余泰然仰卧于青葱可爱之草地上,眼望蔚蓝澄澈之穹苍,真是一幅绝妙画图也”。

读过这段文字,即便是普通读者,也能明显感觉到它与前四卷的差异。不知这是抄录别人的,还是作伪者本人所为。

本卷比卷五更容易发现作伪的痕迹,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作伪者依据的范本读者较为熟悉。“足本”《中山记历》依据的是李鼎元的《使琉球记》,这本书读者不大熟悉,即便发现其中有问题,但要找到作伪的确证,还得下一番考证、比对的功夫。

《浮生六记》

本卷则不然,它是依据曾国藩的日记改头换面而来。相比之下,曾国藩日记曾多次刊印,社会影响大,读者自然也就比较容易发现其中的问题。卷六被证明是作伪,卷五的真实性则更受质疑。说句玩笑话,作伪者伪造本卷太缺乏“专业”精神,破绽过于明显。

经陈毓罴先生的比对,“足本”《养生记逍》除了抄录曾国藩的日记《求阙斋日记类钞》之外,更多内容则抄自张英的《聪训斋语》。

与《中山记历》一样,本卷除了几段破绽过于明显的现代语及一些和前四卷照应的语句,大多系抄录而来,抄曾国藩和张英的著述外,还把古人许多有关养生的诗歌、名言等抄录在一起。从这个角度来看,本卷可称古代养生名人名言汇编。

沈复书对联

假如作伪者活到现在的话,看到他设下的谜局被人们破解得如此彻底,不知内心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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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吴幅员发表《〈浮生六记〉〈中山记历〉篇为后人伪作说》,台湾《东方杂志》11卷8期(1978年2月)。
[2]杨仲揆发表《〈浮生六记〉——一本有问题的好书》,台湾《时报周刊》第120号(1980年3月16日)。

[3]郑逸梅《〈浮生六记〉的“足本”问题》,《读书》1981年第6期。另参见其《〈浮生六记〉的伪作》,载其《清娱漫笔》,上海书店1982年版。

[4]王瑜孙《足本〈浮生六记〉之谜》,1989年9月26日《团结报》。

[5]参见陈毓罴《〈浮生六记足本〉考辨》,载《文学遗产增刊》第十五辑,中华书局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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