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大学》是关于君王治国之道的讲义

在《<中庸>是关于君王道德修养的讲义》一文中,我们认为《中庸》主要讲君王的道德修养,本文则认为,《大学》通篇讲帝王治国之道——两文实为关于帝王修养、道术的姊妹篇。

清光绪刊本《大学章句》

宋朱熹 《大学章句序》对《大学》篇的宗旨一言以蔽之: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旧沿其说,以为是一篇教育学论文。今研习通篇,知其不然。

唐陆德明《释文》解题云:“郑云‘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也。”孔颖达疏:“此《大学》之篇,论学成之事,能治其国,章明其德于天下,却本明德所由,先从诚意为始。”

以上为唐大学者陆德明、孔颖达阐示东汉大学者郑玄之说,要点有二,一,所谓“大学”,非与许慎《说文解字序》“《周礼》八岁入小学”相对的“大学”,而是“博学”;二,《大学》非说教育,而是“记博学可以为政”“论学成之事,能治其国,章明其德于天下”,郑、陸、孔三家无异议。

“为政”而“能治其国,章明其德于天下”者,非君王(天子)而何?故依郑、陸、孔三学者之意见,《大学》乃为讲帝王治国之道的讲义。

下面我们分析其内容,以论证此观点。

文章开头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词义有须辨析者:

大学,如前所述,为“广博地学习”。亲,读为“新”;民,即“人”。止,至也。句意是:“广博学习的目的,在于辨明何为美德,在于更新人格,在于达到最善。”首句句义清晰了,方可理解全篇文义。

明弘治刊本《大学衍义补》

如下文“知止而后有定”的“知止”,就是“知道所应达到的目标”。只有“知道所应达到的目标”,才能做到心境的“定、静、安、虑”,才能有所收获,这才是修身的根本。

又有一个概念须辨析:“明明德”的第一个“明”,在“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句中,是“明辨”的意思,这是“知”层面上的“明”;而“明明德于天下”句中的第一个“明”,则是“彰明”之意,这是“行”层面上的“明”——词义有细微的差别。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国”是诸侯国,即进行反向推理:想要做好天子(明明德于天下),先要当好诸侯;想要做当好诸侯,先要搞好自己的家,想要搞好自己的家,先要搞好自身修养;依次上推到“正心、诚意、致知、格物”。

“格物”即推究事物之理。然后正向推理:“物格而后知至(知道修身的最高境界),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明刊本《大学》

即说,要做好天子,要经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等必要阶段。笼统点儿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皆属于“修身”的范围,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重视“修身”,即是“知本”,是“知之至”;不修身而希望做好天子,那就是在“本乱”的情况下奢望“末治”,就是“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当下功夫修身却马虎对待,对不当热切追求的天子之位却迫切奢望,如此而愿望实现的事情“未之有也”。

有人可能会问:“既然说是讲天子治国之道,为什么提到‘庶人’?”答曰:那不过是强调,天子与庶人同,皆以修身为本。

又是一箭双雕——天子乃至于庶人一起修身,大家共同成为“君子之国”,又会对天子形成有效的监督,不是更好么?况且孔子早就说过:“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孔子像

或曰:多数“庶人”是不会读书、“格物”的。那也无妨,有各级“君子”施加教化与影响——孔子说过:“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修身”的关键,或者说要点,是“诚意”(即《中庸》所谓君子、天子之德,所强调的“自诚”、“至诚”)。

《大学》的作者作了经典式的解释: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按,读爲“慊”,音qiè,满足,满意)。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

明刊本《大学衍义》

《大学》的作者强调,“诚意”即不自欺(俗语谓“不欺心”),做到自慊,即自己满意,其表现为“慎独”。要使自己向善、守善的愿望和行为成为一种天性,如同人生来就厌恶臭味、喜好美丽面容一样。

他又对比了君子与小人“闲居”(独处)时的根本不同,谓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然后加以掩饰,欲盖弥彰,警告君子必慎其独,如“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皆可谓警句。

接着,作者引《诗经·卫风·淇澳》(今本作淇奥)句,赞美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庄重勇武、威严明察、仪表堂堂的君子——春秋有名的贤君卫武公;又引《周颂·烈文》“於戏前王不忘”,前王,指周文王、武王;又引《尚书·康诰》“克明德”、《大甲》“顾諟天之明命”(顾,念;諟,正)、《帝典》(即《尧典》)“克明峻德”(今本作“俊德”)——皆爲天子自明美德,以证首句“明明德”。

又引汤之《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作新民”、《诗经·大雅·文王》“周虽旧邦,其命惟新”——皆古帝王强调自新之辞,以证首句“在亲民”(在新人)。

《诗经新释》, 富金壁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2月版。

又引《诗经·商颂·玄鸟》《小雅·绵蛮》《大雅·文王》等诗句,只因其中有“止”字,便“引《诗》断章”,谓“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以证首句“在止于至善”——还是把“为人君”置于首位。

接着引用孔子的话“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听讼者使讼者无讼,即让虚伪不实者无话可说(情,实也),使人心对产生畏惧,这才叫做“知本”,以证前所论之“诚意”的重要——《大学》的作者为何用“听讼”事来论“诚意”的重要?

须知“听讼”(又叫“断狱”)是古代政事中最重要的部分,它直接关系到人的生死、政府的威望、社会的公正,当然关涉到各级官吏、大臣,但重大案件的判决权(特别是死刑)往往在君王手里;还有“诏獄”,不是直接与君王有关吗?

明刊本《大学衍义》

作者论述,为什么“修身在正其心”?因为人们若有私忿、恐惧、好乐、忧患之心,就不能得出正确认识;“心不在焉”,就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如何治理国家?所以“修身在正其心”,正其不正之心。

作者论述,为什么“齐其家在修其身”?因为人们往往对于他所亲爱、贱恶、畏敬、哀矜、傲惰的人态度陷于偏执。所以喜欢一个人却知道他的毛病;憎恶一个人却知道他的优点,这样明察公正清醒正直的人天下少有。若家长主观固执狭隘偏私,他连家庭成员关系都搞不好。这就是说,不修身,不可以齐其家。

作者还引用了一个讽刺世人因有私念而不能公正评价事物的谚语:“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即“没有人知道他自己的孩子不好,也没有人知道他自己的庄稼长得壮” 这个意思,现代人还常讽刺那些有偏见的人,说:“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

清嘉庆刊本《大学臆古》

下面说“修身在正其心”“齐其家在修其身”,当然对所有人都很重要,但对君王尤其重要,而且此二条乃为“治国必先齐其家”之前提与铺垫:“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注意,“慈者,所以使众也”才是教导君王的要点。

作者紧接着就引《康诰》,说对民众要“如保赤子”。赤子,婴儿。是説君王如果像父母疼爱自己的婴儿那样,以真正的慈爱之心治民,即使具体统治方法不甚恰当,也不会出现大的失误。

这里作者打了一个很有趣但又十分恰切的比喻“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处女们没有先学如何养育孩子然后才出嫁的:只要有疼爱幼儿的诚心,那就可以养育好孩子。这大概也是天子、官员“为民父母”理念的一个由来。

下面的论述直接讲君王如何从“齐家”开始,治理好国家天下:

清同治刊本《大学衍义》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

“一家”是谁家,其“仁、让”能使一国兴盛仁让之风?还不是帝王之家?“一人”是谁,其贪戾能使“一国作乱”?非帝王而何?尧舜仁,民皆仁;桀纣暴,民皆暴——在专制社会,国君之作用可谓大矣!儒者能不注重对君王之教育乎?此《中庸》《大学》之所由作也!

那么,君王本身腐败,声色犬马,他发布些冠冕堂皇的政令、训诰,要求他的臣民艰苦朴素,正道直行,有用吗?《大学》的作者告诉我们,绝对不行:“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因为人们不是“信其言”,而是“观其行”。

明崇祯刊本《大学衍义》

比如说,君王自己淫荡放肆,却要求臣下“夫为妻纲”,首先君王的妻子就不服,君王的子女就不服,他的臣子就效尤:帝王口是心非、言行不一,是社会风气沦丧、官员塌方式腐败的根本原因!

《大学》的作者谆谆教诲:“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恕”用古义,将心比心),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 即使是现代的专制暴君,其家不乱者有几?其国不乱者又有几?

《大学》的作者引《诗经·周南·桃夭》“宜其家人”、《小雅·蓼萧》“宜兄宜弟”、《曹风·鸤鸠》“其仪不忒,正是四国”证明,君王只有给父子兄弟做出榜样,民众才能效法他——“此谓治国在齐其家”。需要说明的是,《小雅·蓼萧》《曹风·鸤鸠》都是歌颂赞美君王的。

至于解释“平天下在治其国”,全论述“上”(国君)在树立孝、弟(悌)、恤孤等方面的“絜矩”(榜样、效法)作用。然后引《诗·小雅·南山有台》,谓“君子”(指国君)是“民之父母”,这是天子、官员“为民父母”说法的由来。

石刻“南山有台“

从正面高度赞扬国君是“民之父母”之后,《大学》的作者又引《诗经·小雅·节南山》“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告诫“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

又引《大雅·文王》“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 警告:“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并教诲“君子”“先慎乎德”,而不能重财,否则就会人(民众)财两空。

作者又告诉国君两个重要的治国格言“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后者凝固成一个重要的成语“悖入悖出”。

作者又引《康诰》“惟命不于常”——说明对国君来说天命(即君位)不是一成不变的。告诫国君要重视道,“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并引《楚书》及晋舅犯之言,谓人君要以善、仁亲为宝。

又引《秦誓》文,秦穆公于崤之战败于晋后悔过之言,谓国君当重用贤臣,摒弃佞臣,以“保我子孙黎民”;如果“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国君身必遭灾。国君必以忠信得大道(国君之位),亦必以骄泰失之——国君读之,必栗栗戒惧。

明嘉靖刊本《大学衍义》

《大学》的作者又为国君论具体的生财、足财之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又为国君论仁者的财富观“以财发身”——何谓“以财发身”?施舍钱财以获得美名。而不仁者的财富观是“以身发财”——何谓“以身发财”?损害自己声誉以获得钱财。

接着循循善诱,说以利害:“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

《大学》的作者并引春秋鲁国大夫孟献子的名言:“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意思是,有官位的人家不养鸡猪牛羊(不与小民争利),有封邑的卿大夫不务聚敛财富,这就叫做国家不以财利为利,而以道义为利。那些统治国家而致力于搜刮钱财的人,必是来自小人,会害了国家——这是多么深刻睿智的治国观念啊!

清顺治刊本《大学衍义补》

综观《大学》全文,皆为训导君王修身治国平天下之道。朱熹固感其重要,故把《中庸》与该篇从《礼记》四十九篇中挑选出来,与反映儒家之道的《论语》《孟子》合编为《四书》并作了集注,作为士人的必读书——在我们看来,首先是储君(未来君王)的教科书。而谓之为“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实未明其旨而有未当,而贻误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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