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龚 贤:扫除蹊径,独出幽异(下)韦力撰

原创芷兰斋2020-09-26 21:11:32

关于龚贤以黑为主的绘画风格,邬建在《龚贤笔墨初论》一文中说道:“清初画坛,从‘四王’到石涛、八大,他们的画都是由董其昌入手,在其主‘淡’绘画思想的影响下,最终都是以元四家中的倪、黄、王为宗。龚贤亦是以董其昌为师,但他却走出了另一条路——‘守黑’。”

既然龚贤是董其昌的弟子,而董其昌并无“黑”的特点,为什么后来的龚贤却以此来作为山水画的主体风貌呢?邬建在文中又说道:“主‘淡’是董其昌(思白)的风格,龚贤受其影响,即有早期‘白龚’之说,但龚贤从他的老师‘思白’那里,却悟出了他的另一面——‘守黑’。他没有停留在董的门户,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反‘淡’为‘黑’。在大面积墨的厚积中,经营出神秘而幽深的黑,最终成就了至高至难,独辟蹊径的‘黑龚’面貌。”

清凉山正门

原来早期的“白龚”就是受董其昌的影响,而后随着观念的改变,渐渐由白变灰,而后过度到了黑。到此时,龚贤已完全背离了董其昌的画风,创造出了自己独特的面目。这个面目也为一些时人所不喜,比如周二学《一角编》中所载《龚野遗山水真迹跋》,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当时俗子诋先生画似深山老炭。”看来那时有不少的人认为龚贤的画看上去太黑了。而秦祖永在《桐阴论画》中也有着类似的说法:“墨太浓重,无清疏秀逸之趣。”

其实龚贤的画并不能以一个“黑”字而蔽之,虽然黑是其晚年山水画的主体风貌,但是他也有着很多独创性,比如他提出“润墨鲜,湿墨死”,说明他的黑也能表现出润的特色,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呢?他在《柴丈画说》中提到:“皴法先干后湿,故外润而有骨;若先湿后干则墨死矣。”而对于具体的加墨方式,龚贤又称:“浓树有加七遍墨者,若七遍皆浓墨,则不成树矣,可见浓树积枯成润,不诬也。”

文保牌

画一棵树要加七遍墨,其目的就是让这种黑色的树显示出润的气韵。而具体操作方式,《龚半千山水课徒稿》中又称:“一遍点,二遍淡加,三遍染。三遍点完墨气犹淡,再加浓墨一层,恐浓墨显然外露,以五遍淡墨浑之。”

原来一个加墨过程,有着这么多的程序,所以龚贤所绘山水,远远看去像是一片黑,然走近细看,却有着深浅明暗的区别。他对自己的这种画法十分之自信,在《山水卷》自题中写道:

余此卷皆从心中肇述,云物丘壑、屋宇舟船、梯磴磎径,要不背理,使后之玩者可登可涉,可止可安。虽曰幻境,然自有道,观之同一实境也。引人着胜地,岂独酒哉!

此泉处在小亭子之内

龚贤明确称,虽然画面上的景物都是自己心中想象出来的,但它们都没有违背自然之理,虽然真实的生活中并没有这样一个去处,但欣赏这幅画作的人,完全可以把它们当作实景来对待。可能因为这个原因,龚贤对自己的绘画成就颇为自负,故自称:

《画苑》云: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读至此,真令我愧极矣。唐诸名人,何曾诗中无画,但不能画,不得谓之诗中有画。宋元诸画家,何曾画中无诗,但不能诗,即能诗不敌右丞,不得谓之画中有诗。今画家见诗人必妒,余谓何不妒王右丞,直甘心焉,独让右丞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余于画实无所知,于诗更无所知。奈时代无人,多屈一指,真令我愧极矣,”(《龚贤墨妙册》)

进入了一个院落

龚贤貌似谦虚地说自己既不懂画,又不懂诗,所以十分仰慕王维,能够做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但说到后来,言外之意是在他的那个时代里,也只有他能够对这些有所理解。确实,龚贤在绘画之外,也创作了大量的诗词。比如他填过一首《青玉案》:“多年忘断杭州路,忽买棹,长江去。江水滔天阔无数。沙明风定,斜阳影里,几点闲鸥鹭。  半生总被浮名误,文字穷人实天付,好客登车谁肯顾。草椽三架,沙田二顷,此愿能完否。”

在绘画理论方面,龚贤颇有创见,这些创见大多写入了《课徒稿》中,另外他的一些观念,则分别写入了不同画作的题记里面。关于如何绘画,龚贤在题记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余弱冠时见米氏云山图,惊魂动魄,殆是神物。几欲拟作,而伸纸吮毫竟不能下,何以故?小巫之气缩也。历今四十年,而此一片云山常悬之意表,不意从无意中得之。则知读书养气,未必非画苑家之急事也。余尝终日作画,而画理穷,或经时有作,而笔法妙,此唯学道人知之。余于此不独悟米先生之画,而亦可以悟米先生之书法也。欲得米先生之书画者,必(知)米先生其人而后可。余于此又复瞠乎后矣。

来到了纪念馆门前

龚贤以个人的绘画经历总结出经验:单一的模仿不可能画出好的画作,必须要提高个人学养,才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且学画首先要多看,他在《龚半千课徒稿》中说道:“未学画先知看画,不知看画,学必差矣……能看不能画,其人不画则已,画必精。能画不能看,其人画可知矣。”

龚贤的这段话令“吾眼有神,吾腕有鬼”的我辈大感受用。他说会看画的人,一旦要开始画画,其画作必然会有较高的成就。对于看画的重要性,龚贤又在画跋中作了进一步的阐释:“天下之作画者多矣,而识画者几人哉?使作画者皆能识画,则画必是圣手,恐圣手不如是之多也。吾见今之画者皆不必识画,而识画者即不能画,庸何伤。古之画者皆帝王卿相、才士文人,聪慧绝伦而游心艺学。今之画者不过与蒙师、庸医借力以糊口之计。亦曾翻阅宣和之库,览清秘于倪家,探玉山于顾氏乎?多所见,则多所识,高门世胄日与宾客相诋诘,判其真膺,今者不识而明日识之,既能识复能画,则画必有理。”

纪念馆的侧墙

看画固然重要,而想要提高眼力,达到高水准其实也并不容易,因为在古代,能够看到高水准画作的机会并不多,除非是那些高门大户之家,而龚贤为了能够看到那些画作,也不得不“委屈”自己,他在《廿四幅巨册》跋语中写道:“十年前,余游于广陵。广陵多贾客,家藏巨镪者,其主人具鉴赏,必蓄名画。余最厌造其门,然观画则稍柔顺。”

当年的扬州是富商汇聚之地,有钱了就想有文化,所以这些商人的家里大多购藏有很多名画。以龚贤孤僻的性格,他很讨厌与这些俗气的商人接触,然而那个时代没有博物馆、美术馆,想要看到好的画作,开阔自己的眼界,也只能前往富豪家,在豪绅面前掩藏起自己的傲骨。

徐邦达所题匾额

龚贤强调必须要有开阔的眼界,多看好的名家之作,才能够有所提高,但何为好的画作呢?龚贤在《周亮工集名家山水画册》中用如下一段话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今日画家以江南为盛,江南十四郡以首郡为盛。郡中著名者且数十辈,但能吮笔者奚啻千人。然名流复有二派,有三品:曰能品、曰神品、曰逸品。能品为上,余无论焉。神品者,能品中之莫可测识者也。神品在能品之上,而逸品又在神品之上,逸品殆不可言语形容矣。是以能品、神品为一派,曰正派。逸品为别派。能品称画师,神品称画祖,逸品几散圣,无位可居,反不得不谓之画士……

扫叶老人像

龚贤把天下的画家分为三个层次,认为“能品”和“神品”是正派,而“逸品”是别派。显然龚贤是以南画为正宗,故而萧平在《龚贤绘画研究》一文中总结道:“龚贤对于传统的继承,尽管上溯到了五代,于宋、元、明各代皆有所择,历七百年之久,但其所师承的,显然只是其中一个大的派系,即龚贤所确认的‘正派’。可以概略为:董巨——二米——倪黄——沈文——董其昌。这虽是江南山水画的一大体系,但自元代以来,主宰着整个中国画坛。”

那么除了强调观念的正统以及开阔的眼界外,还有哪些条件是绘画的基础呢?龚贤认为,高水平的画作必须具有“士气”。他在《课徒稿》中明确地称:“画要有士气,何也?画者诗之余,诗者文之余,文者道之余。不学道,文无根;不习文,诗无绪。不能诗,画无理。固知书画皆士人之余技,非工匠之专业也。”

左侧展厅摆放方式

其实他的这种说法就是专业画匠与文人画的本质区别,由此看来,他依然强调要画文人画,而所谓的文人画就是要有士气。龚贤在《柴丈画说》中又明确地强调:

画士为上,画师次之,画工为下。或问曰:“画师尚矣,何重士为?”柴丈曰:“画者诗之余,诗者文之余,文者道之余。吾辈日以学道为事,明乎道,则博雅亦可,浑朴亦可,不失为第一流人。故(放)诗文字(写)画,皆道之绪余,所以见重于人群也。”

也正因为这一点,朱良志在《龚贤的“荒原”意象》一文中评价他说:“在中国文人画发展史上,龚贤是个特别的人物,他是一位好玄思的艺术家,他将中国传统哲学的智慧融入文人画实践中,可以称为文人画历史中的‘智者’。”

相关资料

线装书

龚贤晚年住在了南京城边的清凉山上,周亮工在《读画录》中写道:“半千早年厌白门杂沓,移家广陵,已复厌之,仍返而结庐于清凉山下,葺半亩园。栽花种竹,悠然自得,足不履市井。惟与方嵞山(方文)、汤岩夫诸遗老过从甚欢。”

龚贤厌倦南京太过热闹,搬去了扬州,但是住了一段,又厌倦了扬州,于是又搬回南京,住在了清凉山下,并在此建起了一座庄园,起名叫“半亩园”,在此一住就是二十年,直至去世。在康熙二十四年,龚贤给王翚写了封信,请对方画一幅半亩园图,收到此图后,他又给王翚写了两首诗以示感谢。其第一首为:

砚池小海墨浪浪,笺裂蚕绵兔颖长。

我欲烦君图半亩,把衣先要上清凉。

龚贤的诗作

另一个角度

此诗后面龚贤又写了一段记:“余家草堂之南,余地半亩,稍有花竹,因以名之,不足称园也。清凉山上有台,登台而观,大江横于前,钟阜枕于后,左有莫愁,勺水如镜。右有狮岭,撮土若眉。余家即在此台之下,转身东北,引客指示,则柴门吠犬仿佛见之。野贤记。”

以龚贤的孤傲,他何以能让王翚来给自己画园呢?从他写给王翚的信中可以看出,龚贤对这位晚辈后生颇为高看:“自公韩为弟说,先生墨妙不独为吴门第一,竟为天下第一,令弟神魂飞越,正拟买一舟来访,忽闻道驾且至,喜可知矣。所恨荒居稍远,不能日侍左右,顷又闻将欲解缆,使弟恍惚不知所从,无计可留,奈何奈何!子老人至,接得至宝,满弟愿矣。但拙作不敢附去,未免形秽,幸一笑而掷之。”

扫叶楼介绍牌

龚贤生平

由此看来,龚贤看重的是对方的艺术水准,并不在意闻道先后。当他收到王翚所绘的半亩园图时,竟然说出了这么一番欢喜雀跃的话:“自春初入夏至秋,略得好梦。日来朝闻鹊语,夜拜灯花,不知主何吉兆。顷蹬仙使来,手持先生贻赠半亩画幅,展之惊魂动魄,不觉五体投地矣,复何言说,可尽谢忱耶!”

虽然龚贤是三百多年前的人物,然而他当年在清凉山上建造的半亩园竟然留传至今,那里当然就成了我的寻访目标。

如今的清凉山已经成为了南京市内的一处景点,此处不收费。走进公园,我首先在此寻找到了法眼宗的遗迹,而后一路探看,又找到了跟李煜有关的还阳泉,唯独未曾找到龚贤的半亩园。

墙上的画作,看上去并不黑

现代手法的顶棚

在清凉山公园内向多人询问,无人知道半亩园在哪里。后来遇到一位僧人,我向他请教一番,他认真地跟我说:龚贤的故居如今叫扫叶楼,此楼位于清凉山公园正门入口处的左侧。回来后查资料方得知:龚贤曾经有一幅自画像,身着僧衣,手持扫帚,作扫叶状,故该楼又被称为“扫叶楼”。

沿着僧人所指方向,我向山下走去,边走边打听,虽然是以扫叶楼来询问,但还是没人能指明方向。我本能地觉得,师傅所指之路不会错,于是沿着小路向那个方向边走边看,在山的侧边看到了一个独立的院落,沿着院墙侧边的台阶一路下行,终于找到了入口。

扫叶楼前

刚才是从这个小院穿越过来的

走入院中,看到门口挂着两个匾额,一个写着“御萃坊”,另一个写着“御膳坊”,两个似乎都与龚贤不沾边,我怀疑这处故居改为了商业用途。走进院中,看到门前摆放着太湖石,院落的另一侧则为山体,这样的布局让我感觉应该是找对了地方,于是站在那里拍照。

墙上的刻石

后墙上的浅浮雕没有涂成黑色

正在此时,从屋内走出一位女士,刚想跟她解释自己是来拍扫叶楼的,还未等我张口,她先跟我说:“你是来拍扫叶楼的吧?这里不是你要拍的地方。”这句话让我略感意外,但由此也说明,她遇到过不少像我这样自以为是的寻访者。我马上问她,真正的扫叶楼在哪里。她带着我从院落的一个夹道转出,原来扫叶楼就处在这座房屋的前面,两个院落相临而建。但该处跟扫叶楼是什么关系呢?会不会也是龚贤故居的一部分?回来后查资料方得知,太湖石所在的院落本为“善庆寺”,那里虽然不是我的寻访目标,但也有着历史故事。

正门在这里

竹林之中

而今的扫叶楼门前挂着“龚贤纪念馆”的匾额,楼体全为木制。从建造手法看,应当是近些年重新建造的。此处不收费,走入楼内又看到徐邦达所题“龚贤纪念馆”的匾额。一楼的占地面积约一百余平方米,顶棚为西式建筑方式,厅内摆设则全为中式,正堂位置悬挂着当代人所绘的扫叶老人像,两侧配着萧娴所书对联。纪念馆两侧的墙上以展板形式介绍着龚贤的生平,下方的几个展柜里摆放着一些线装书。浏览一过,均是与龚贤有关的文献,还有一些展板上则是龚贤所作的诗词,说明他在多方面的才能都受到了后世的肯定。

这里都叫扫叶楼而不叫半亩园

沿着台阶下行

参观完扫叶楼,走出院落时方才看明白:我是从山的后侧穿越来到了这里,而其正路则在相反的方向。沿着正门前的楼梯慢慢向下走,在入口处看到门楣上刻着“古扫叶楼”的匾额,门的右侧则嵌着南京市文保单位的铭牌,上面写着“扫叶楼”,两者都没有把此处称作半亩园,不知有着怎样特殊的讲法。

走进清凉山大门时,竟然没有看到这个介绍牌

前往扫叶楼的起点

门外的山坡上有一片竹林,在竹林内隐隐可见一尊石雕像,走近细看,站在这里的果真是龚贤,整尊雕像乃是借用一块太湖石巧雕而成,太湖石的皱漏之处,天然成为龚贤的衣衫,乍看上去,不觉令人称奇,再凝神视之,的确有那么几分像是持着扫帚正在扫落叶。而这尊雕像的后墙上,以浅浮雕的形式刊刻着一幅中国画,料想底稿应该是龚贤的画作,我想,如果画作涂成黑色的话也许会更应景,因为那是龚贤画作的主色调。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