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养生主》的鉴赏
1、缘督以为经,生的层面
庄子养生主,其中的关键字是生,在庄子养生主一文,生包含3各层面的意思,1养形体,2养精神,3对死亡的看法。
在《养生主》中,庄子讲了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初中时候作为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的典范灌输到我们心中的,其实这只看见了故事里“技”的一面。庄子的本意则更侧重“进技于道”的深层内蕴。
庖丁之所以能运刀如神、游刃有余,以砉然之声、《桑林》之姿,解牛于未觉之时,全凭着对大道的透彻,才会遗形去智,达到绝妙境界。庖丁十余年来对解牛的认识,亦即对“养生”的认识;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就跟人还没有进入社会,对社会总是充满阳光和希望。三年之后 ,未尝见全牛也,一旦毕业进入社会,除了工作、就是家庭以及各种琐事,完全沉浸在生活中,而看不清生活的全貌。
换种说法,《禅宗传灯录》中的老僧有言:“三十年前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正与庖丁解牛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郭象说“以刀可养,故知生亦可养”,憨山说“意在至人率性顺理,而无过中之行,则性自全而形不伤耳。善体会其意,妙超言外”。
从对《养生主》的众多历代名家注释中,我们看到,林林总总,各不相同。似乎庄子给我们开了无数的得道法门。
在当今社会,很多家长们引导孩子“将有限的人生投入到无限的琴棋书画、ABCD中去”的经典台词:“看看,古人不是说过要‘以有涯随无涯’么!”实际上庄子的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只可惜,这段关于知识与人生边界的探讨思索,往往被后世的人们半路腰斩,反其意而用之。不知南华老人九泉之下当作何想?
苏格拉底曾对学生说:“你的知识好比一个小圈,我的知识好理解比一个大圈。在有限的时间里,或许我掌握的知识比你多,但若是从无限广阔的宇宙人生来衡量,我们之间的这点差别又算什么呢?”
养生主全篇以“缘督以为经”为纲,通过三则寓言故事来阐明养生宗旨。
与那些逢骨便砍、遇筋便割的普通庖人不同的是,庖丁认清了牛骨节间的空隙,筋脉中的交结;他并不因厨艺高明而妄自尊大,依然顺乎天理,小心行事,方才成为一代“神厨”。庖丁解牛,懂得“以无厚入有间”,引发至人生中,也就是庄子强调的“缘督以为经”的养生之道。
在社会与人生的重重矛盾中,我们只有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才能从各种是非旋涡中挣扎而出,并永葆一个“真我”。哪怕发现现实环境与我们的理想相去甚远,也能保留真实的人生态度,勇往直前,创造出另一方心灵世界。
缘督以为经最典型的工程案例是都江堰。 三峡工程是改天换地的工程,用《养生主》的观点看,没有做到尽善尽美、或因势利导。而都江堰却是道家的作品,采用因势利导的方法,让工程几千来来生存不已。
2、顺应自然的养生理解
纵观《庄子》尤其是内七篇,庄子对人之形或貌,持有独特的观点。 身残可以保命,《人间世》中的支离疏“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而形残也不碍德全,《德充符》集中写了很多“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等等)或 “恶人”,即身体残缺或者形貌丑陋的人,最能体现人的价值。相貌是天然的:《养生主》中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因此,养生不是养形,而是养性。养性的关键,则在养情。生 命不仅有形,而且有情。庄子的理解,体现在他与惠施的争辩中: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 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德充符》)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同上)情与“好恶” “是非”相关,不是单纯的自然生命,而是指涉社会生活道路的选择或趋避。因此,解庄者用刀喻生,强调养刀如养生也合乎逻辑。“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这也是对生命成长过程的深刻体验。《齐物论》对人生的描述,尽是惊险的警句:“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这样看,养生决非养形,而是学会在人情险恶的人间世机敏地生存着。
传统的儒家思想中总怀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热血精神,他们在积极改造着现实世界的同时也在改造着自我,只愿把一切打破了,按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模样重新塑造;因此,儒家如一团炽烈的火焰,既为世界带来改观,也难免常会呈现“强求”的姿态,显得过犹不及。
相比之下,庄子更尊崇“顺应自然”,为人处世、看待问题都立在高处。所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暝》),一切只是自然的安排,对于无法逆转的规律,只需认清它的缘来所去,即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才能突破它对我们的限制。这不是“认命”,而是对未知的神秘世界怀有一份敬意,同时也是对现实人生与天地万物应有的尊重。黑格尔就曾有过这样的命题:“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那些存在已久的事物,无论是昂扬向上,还是日渐衰败,总有内在的规律决定了历史对它们的取舍扬弃。明乎此,对一切发展和代谢,才不会大惊失色,而总能以平静的心态去面对。
体悟了庄子顺应自然的思想,再纵观《养生主》全文,便如拨云见月,豁然而开朗。庄子认为,沽名钓誉的善举与唯利是图的恶行,同样都是逆反天性的。庄子在这里把自然落实在人性上。自然是大道之源,人性是大道的承载着。儒家天命之谓性。在本源上与庄子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 中医的养生的重要的是养神。这与庄子的养生主是相通的。
文中,文惠君通过与庖丁的一席谈话悟出了养生真谛,公文轩则在见过右师大人的刖足后领会到了困于人欲的危害。世人往往一味追求欲念而迷忘本性,庄子认为这就好比“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最终是会受到“天刑”的。
魏晋时期的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就明言为官从政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设若名利常驻心间,“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嵇康宁愿“游山泽,观鱼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他在顺应自然的同时也尊重了素朴恬淡的人性,所以才能吟出“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这样优游从容的诗句。
庄子看待现实世界总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与理智,这不是全然无情,而是不为情所扰。世人感到哀伤的范围,也就是他们受苦的范围;有时候心灵所受的折磨与苦痛并不亚于右师所受的肉刑。但人们利用理智,就能削弱情感的波动所带来的伤害。
3、不伤的养生主旨
养生大家孙思邈提出养生无他,不伤而已。药王的养生秘诀“不伤”与庄子的顺情,不被情伤是一致的。
在庄子的意识中,人生不过是“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死生的变幻无常就只是一场梦罢了!他对待死亡的态度这般旷达洒脱,仍是顺应自然的流露,所以才有了后文中“鼓盆而歌”的记载,也有了本篇中秦失吊唁老聃的故事:老聃能安时处顺,死生两忘,不让悲哀喜乐侵入胸中。而众人哀唁他时却违反自然,滥用感情;死生的念头如同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使人像被倒悬着一般痛苦。所以秦失不禁拂袖而去,是为真知己也。
也许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体验:在极度悲伤或极度狂喜时,常常会觉得我们的灵魂脱离了我们的形骸,从而神思恍惚,不知所处何时何地。其实当一个人拥有了“灵魂的和平”,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理解了万物都有一定的必然性,同样也会忘却“今夕是何年”;比起悲欣交集的前者,它更具有超然的意味。超然带来的不仅是心灵的安宁和悦,更在不经意中引导生命飞向永恒。
4、古人对《养生主》的鉴赏
我们觉得古人理解更入木三分:清宣颖《南华经解》说:此篇止写养之之妙。开口便将“知”字说破病症,将“缘督”二字显示要方,解牛之喻,无过写此二字,要人识得督在何处耳,断不是拘定四方,取那中间也。
借解牛喻意,写得形声俱活。由道通技,神行虚中。人止知道精技粗,今曰“进乎技”,妙妙!试想志道境界,与游艺境界,孰浅孰深?凡大郤大窾之所在,皆督也。批之导之,因其固然,则缘之而已。发明上句之故,以无厚入有间,措语精入无伦,有馀地妙。凡盘错之会,必有馀地在焉。眼明心细者自知之。
清高嵣《庄子集评》:形容解牛,笔笔化工,不待言矣。此条乃有为无近,缘督为经,的的大意,具有大隐居廛,常应常静之妙,岂得以简弃众有,轻訾南华老人?
清胡文英《庄子独见》:“养生主”,是言养生之大主脑。开手直起“生”字,反旋“养”字;“善”、“恶”两层,夹出“缘督为经”句,暗点“主”字。下四句,飞花溅雨,千点万点,只是一点。……通篇只首段文法略为易明,馀则月华霞锦,光灿陆离,几使人玩其文而忘其命意之处。
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篇内说透“养生”宗旨,全在“缘督为经”句,引“庖丁解牛”一段妙文为证;后二段,关会“为善无近名”二语,妙绪环生,均不类寻常意境。前幅正襟危坐,语必透宗;后幅空灵缥缈,寄托遥深。分之则烟峦起伏,万象在旁;合之则云锦迷离,天衣无缝也。
此段借庖丁解牛,托出养生主奥义,与上文“缘督为经”句义蕴脗合,须从此处着想,方能透入清虚。起处摹写神情意态,栩栩欲生。“合于桑林”二句,虚空落笔,绘影绘声,尤为入化。文惠只赞其技,庖丁却以“好道”二字,跌进一层。此下句句说技,句句皆是道之真际。
5、 避危趋安看作养生的要义的局限
把避危趋安看作养生的要义,自然可以自圆其说。但结论若仅限于此,似乎有些消极。而且,那是把故事全当隐喻解读的结果,如果情节本身有它的描述意义,这种看法至少与庖丁 “踌躇满志”的神情很不协调。重温故事开篇:“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手舞足蹈,音声和谐,就是一场艺术表演,故引来文惠君由衷赞美:“嘻,善哉!技盖至此乎?”这技自然是神技,但不只解牛而已。前文提及的“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徐无鬼》)“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 (《天道》)还有“津人操舟若神”(《达生》)等等,似乎是一种更有普遍意义的经验。什么叫神技?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的那种入神体验,一种无意识而又合目的的行为状态。其效能不仅令观者惊奇,表演者也自得其乐。结束时,庖丁还来个舞台亮相:“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生命应当是快乐的。快乐难以定义,但可以尝试描述。从引起快乐的原因分类,它除了身的快乐与心的快乐外,还有一种身心互动的快乐。身的快乐指生物性的满足,心的快乐系精神性的享受,身乐需要身体(健康)与资源的配合,心乐则是超越个体的身体满足的思想追求。两者的差别在于,前者是本能的,后者是习得的。而身心之乐就是既以身体能力为条件,也需要思想的理解与行为的训练才能获得。(参见陈少明,2008年)例如,体育与艺术表演。庄子中的神技,就类似于这种竞技行为。那个匠石与质人合作的表演,与今天的飞刀杂技相比,不是更惊心动魄么?差别还在于,庄子笔下这些身怀绝技的人,并非职业表演者,而是为自己的生计而忙碌着的人。同时,他们也不同于那些混日子无所用心的闲人,而是专注于自己的劳作的人。他们在日积月累中不断提升自己的手艺,精益求精。既可自乐,也能娱人,其操作过程便成为美的展示过程。事实上,后世许多竞技性表演,也源于某些日常生活或生产活动。即便它依然是生产劳动的基本环节,其产品在价值上,也是手工的高于机械的。
因此,把养生理解为游世,虽然不能说是错的,但有它的不足,没能展现生命快乐的一面。如果说纯粹的身乐是生物性的,纯粹的心乐是神性的,那身心之乐肯定是人性的。庄子的人生理想,是拆除人与自然的双重障碍,一重是礼俗的,另一重就是机械的。后者也是隔离人与世界的屏障,是让人渐渐离开大地的原因。美好的生活,是人与自然直接的接触。在生活的过程中,使用最简便的工具, 便能保持人的天性。如何保持人的天性? “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秋水》)去掉生活中多余的东西,焕发生命中固有的能量,就是返璞归真,就有美好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