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19章)

日暮黄昏,拂晓清晨,王维在家中焚香独坐,修禅悟道。如果不是759年秋天收到裴迪的来信,他几乎快要忘记周围的一切了。

信中,裴迪告诉他,他随王缙抵达蜀州任上后,诸事都还算顺利。巧的是, 759年秋天,杜甫主动辞去华州司功参军一职,几经辗转,来到蜀州,住在城西浣花溪畔的草堂。三人很是投缘,常一起出游,多有唱和之作。信末,裴迪特地附上了杜甫写的《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题中的王侍郎就是王缙。

王维不由低声吟道:“何限倚山木,吟诗秋叶黄。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老夫贪佛日,随意宿僧房。”

相比杜甫写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这首诗显然更见功力。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726年春天在卢氏县初识杜甫时的情景。那时,杜甫才15岁,正是青春洋溢的年纪,如今却也年近五十了。

看着落款处的“小弟裴迪敬上”,王维心中一暖。当年,张九龄被贬荆州时,裴迪在荆州担任张相的幕僚,陪伴张相;如今,王缙被贬蜀州,他请裴迪到蜀州陪伴王缙。裴迪于他,可谓侠肝义胆,情深意重。

此时此刻,他无比想念王缙,想念裴迪。他似乎有种预感,他和王缙、裴迪的重逢之日不远了。同时也有一种预感,他和王缙、裴迪的离别之日也不远了。

759年春天,关中遭遇大旱,当王维忙着献粮煮粥时,李亨大赦天下,原本判死罪的,改为流放;原本流放及以下罪行的,完全赦免。这对正在流放夜郎路上的李白来说,不啻为一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

757年2月,李璘兵败而亡后,李白在浔阳入狱。757年11月,李亨收复两京后,开始清算曾经为安禄山、李璘效劳的人,李白被判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758年春天,李白自浔阳出发,前往夜郎。758年夏初,李白抵达江夏(今湖北武汉)。

对李白来说,江夏是一个有太多回忆的地方。

727年,他从扬州游历归来,拜访了陈州(今河南周口)刺史李邕,写了《上李邕》一诗。然后来到江夏,拜访了在江夏附近隐居修道的孟浩然,并将《上李邕》一诗给孟浩然看。孟浩然只看了一眼,就大赞这是一首好诗,尤其是第一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气贯长虹,是不可多得的佳句。因为这首诗,他和孟浩然一见如故,互为知己。

728年春天,他和孟浩然一同游历江夏。分别之际,孟浩然要去广陵(江苏扬州),他特地写《送孟浩然之广陵》相赠。其实,黄鹤楼不仅有他和孟浩然的回忆,还有他对另一位诗人的仰慕,那就是比他小三岁的崔颢。

崔颢出生于704年,虽然才华出众,但仕途并不顺心,宦海浮沉,郁郁不得志。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崔颢登临黄鹤楼,面对奔流不息的长江,想起自己的一生,不由感慨万千,迎着江风朗声吟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如今,当李白以戴罪之身再次登临黄鹤楼时,前尘往事纷纷涌上心头。黄鹤楼依旧,长江依旧,青山依旧,夕阳依旧,但比自己年长的孟浩然、李邕和比自己年轻的崔颢,都已驾鹤先去,天人永隔。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往事,既一言难尽,又无处诉说,只剩下一声深深的叹息……

他原本想写点什么,但又觉得和黄鹤楼有关的佳句已经被崔颢写尽了,在心中默默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他一生恃才傲物,很少如此赞美其他诗人的作品,唯独对崔颢这首《黄鹤楼》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他将目光缓缓转向了鹦鹉洲,仿佛和崔颢遥相呼应般,怅然若失地缓缓吟道:“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最后一句“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道尽了他此刻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难言的心情。

不过,让李白万万想不到的是,759年春天,当他行至白帝城(今重庆奉节)时,忽然得知了皇上大赦天下的消息。那一刻,他如获新生!欣喜若狂的他,当即乘舟顺江而下。一路上,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对着两岸迅速后退的群山高歌:“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在经历了一次次生死考验后,从他口中吟出的诗,早已洗尽铅华,不假雕琢,随心所欲,浑然天成。当李白怀着激动的心情庆祝自己重获新生时,杜甫则怀着悲悯的心情记录下了百姓的疾苦。

连年战争迫使无数男丁前赴后继奔赴战场,让本就妻离子散的百姓愈发骨肉分离。久旱不雨让农田颗粒无收,让本就忍饥挨饿的百姓愈发雪上加霜。天灾和人祸交织在一起,苍生百姓,怎一个惨字了得!759年3月,杜甫从洛阳返回华州的途中,看到战乱带给百姓的灾难和百姓被迫参军的惨状,痛心疾首,一口气写下了“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和“三别”(《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

当王维施庄为寺、献粮煮粥时,当杜甫以笔为矛、为民呐喊时,李白依然想着要去实现他未竟的事功。

760年秋天,李白带妻子宗氏登上庐山高峰,看着眼前的壮丽河山,不由诗情迸发,脱口而出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此时的李白,虽然历尽磨难,却始终不愿向现实低头。他要前往金陵寻找友人,实现他未竟的事功。功一日未成,身便一日不退。

虽然宗氏不愿李白外出漂泊,但她明白,以“楚狂人”自居的他,注定要以四海为家。蜀州拘不住他,长安拘不住他,如今的庐山更拘不住他!

无论人间是否太平,761年春天还是不依不饶地来了。

自760年入冬以来,王维便觉得体力渐渐不支,连上朝奏事也日渐吃力,再加上长年研读佛经,眼睛也渐渐昏花起来。入春后,或许是夹袍脱得早了些,不小心染了风寒,时常剧烈咳嗽,常常整夜整夜睡不好觉。莲儿请了相熟的范郎中,为王维诊了脉息,开了方子,日日好生养着,却不见什么明显好转。

范郎中眉间皱了一个“川”字,深深叹了口气,趁王维不留意时,悄悄告诉莲儿道:“从令尊的脉息看,风寒只是表象,其实是心气郁结、心力耗尽,就像油尽灯枯一般,身子骨一日日亏了……”不待范郎中说完,莲儿便觉得胸口仿佛被针狠狠扎了一下,险些一个踉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范郎中连忙安慰她道:“大娘若是信得过在下,在下给令尊开一些疏通气血、补气健脾的方子,请令尊耐心吃上几个疗程。大娘切记,忧思伤脾,久坐伤肝,如果令尊能保持心情舒畅,并多卧床休养,想来身子会慢慢好转,大娘切莫过于担忧。”

莲儿含泪点了点头,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一切办法照顾好阿爷。

这日午后,王维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后喝了莲儿熬的中药,又被莲儿哄着吃了两粒杏脯,觉得身子似乎松快了些。看阿爷精神好了些,莲儿便从袖袍中取出一封信笺,双手递给阿爷道:“阿爷,叔父来信了,一眨眼,已经快三年不见叔父了,如果叔父能早日回到长安,该有多好!”“夏卿来信了?快与我看看。”

听说王缙来信了,王维顿时眼前一亮,忙从床榻上支起身子,拿过信笺,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莲儿忙在王维身后垫了一个厚实的青缎隐囊,又给王维披上了一件轻便暖和的披风,挨在王维身后坐了下来,替王维轻轻捶背。自去蜀州以来,王缙大抵两三个月就会给王维来一封信,说他在蜀州一切都好,请大哥不要为他担心。在这封信里,王缙照例报了平安,聊了蜀州的春光和蜀地的风俗,信末特地嘱咐王维,请他务必听郎中和莲儿的话,好生养着,不要忧思劳神……

王维看着看着,拿着信笺的手不由微微颤抖起来,胸口一阵酸涩。虽说他是大哥,但回首这一生,他似乎没有为王缙做过什么,反而一直是王缙在无微不至地关心他、照顾他、体谅他……

“莲儿,你说的对,如果你叔父能早日回到长安,该有多好!”王维缓缓放下手中的信笺,转头看着莲儿,眼中是深深的歉意和自责。莲儿立马想到了范郎中说的忧思伤脾,阿爷就是太自责了,所以才心气郁结,导致身子骨一日日亏了下去,忙劝慰王维道:“阿爷您看,叔父特地交代了,让您务必听郎中的话。郎中说,久坐伤身,您这一坐又是不少工夫了,该躺下好好歇着了。”莲儿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取下王维身上的披风,扶王维躺下休息。

但王维却摆了摆手,挣扎着要起身下床,并打趣莲儿道:“范郎中是怎样的谨慎人?你叔父是怎样的谨慎人?他们的话,怎能全部听得?来,你这就扶我到书房去,我这就给你叔父写信,免得他担心我。”

莲儿知道阿爷平时看着好说话,但一旦决定了的事,却是拗不过他,只好故意叹了口气,没好气道:“右丞大人,小女子遵命便是!”在莲儿搀扶下,王维缓缓走向书房,在书桌前站定后,向莲儿挥了挥手道:“莲儿,阿爷没事,你去忙你的吧。”莲儿知道阿爷写信时不愿被人打扰,只好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回头叮嘱道:“阿爷,我只给您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您可得跟我回房休息了,否则我可不依。”

王维铺开宣纸,抬头看着莲儿道:“好,阿爷依你,保证半个时辰内给你叔父写好回信。”看着莲儿离去后,王维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不知为何,他近来时常有种错觉,仿佛刚才和他说话的不是莲儿,而是璎珞。莲儿打小就长得像璎珞,随着年岁渐长,言行举止更是像极了璎珞,让他觉得璎珞并未离开,而是和莲儿同在。

王维摇了摇头,将信笺轻轻压在书案的卧牛玉石镇纸下,提起笔来。不过,他并不是给王缙回信,而是给皇上上表。

他要像当年王缙向皇上恳求用自己的官职为大哥赎罪一样,也向皇上恳求,削去自己所有官职,只求能让王缙重返长安、在朝为官。几乎不需要任何思索,王维就提笔写了下去:“臣维稽首言:臣年老力衰,心昏眼暗,自料涯分,其能几何……”

接着,他批评自己有“五短”,赞扬王缙有“五长”,即忠不如弟、政不如弟、义不如弟、才不如弟、德不如弟。

最后,他向皇上恳求道:“伏乞尽削臣官,放归田里,赐弟散职,令在朝廷。臣当苦行斋心,弟自竭诚尽节,并愿肝禽涂地,陨越为期。”

几天后,当王维这篇《责躬荐弟表》送呈李亨案前时,李亨再一次被王维和王缙的手足之情深深触动了。三年前,王缙向他恳求为王维赎罪;三年后,王维向他恳求让王缙重返长安。在他们兄弟心中,都把对方看得比自己更重。放眼天下,这样的手足之情能有几人?至少,他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手足之情。不仅他从来没有过,他父亲、他祖父、一代又一代李家人,谁又何曾有过呢?

当李亨感动于王维的《责躬荐弟表》时,从范阳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761年3月,正如安禄山死于儿子安庆绪刀下一样,史思明也出其不意地死于儿子史朝义刀下。史思明一死,叛军顿时军心大乱,原本相持不下的战局顿时倾向了唐军。李亨当即下令,让唐军趁机大举进攻。唐军士气大振,在战场上屡败叛军。当前方捷报频频传到长安时,长安街头,百姓无不奔走相告,整座长安城沸腾了!

更让长安人高兴的是,辟邪纳福的端午节快到了。

唐人向来重视端午节,家家户户都要打扫庭院,插上佩兰、菖蒲、葫芦叶等物,身上戴续命索等,讲究一些的人家,还要在家中张贴《五时图》和《五花图》,前者辟邪,后者纳福。

一入五月,莲儿便一样一样忙碌了起来。这日是五月初四,端午节前一天。莲儿早早起来,到庭院里走了一圈,院子里散发着皂角和佩兰的淡淡清香,让人神清气爽。快近晌午时,莲儿忽然想起,家中还缺两张应景的《五时图》和《五花图》。往年都是阿爷亲手画的,今年阿爷也说要画,但她却不许阿爷动笔,因为写字作画,最是费神。

正当莲儿穿过厅堂,准备遣人去西市买两幅现成的画时,却一眼看见阿爷的书房门虚掩着,忙快步走了过去。果然,阿爷正在书案前专心作画,连她进门了都不曾发现。莲儿叹了口气,阿爷什么都好,就是拿郎中和她的话当耳边风,不知他是几时走进书房的?在书案前站了多久了?

“阿爷——”莲儿走到书案对面,声音里是嗔怪和心疼。“好,好,你看,阿爷这不快画好了么?”在王维笔下,《五时图》中的蛇、蝎、蜥蜴、蜈蚣、蟾蜍等五种毒物栩栩如生,猛不丁一看,当真吓人一跳。还是《五花图》好看,就像在宣纸上盛开了一丛石榴花,如火如荼,明媚动人。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只见王维放下画笔,仔细端详了几眼后,抬头看向莲儿道:“阿爷许久不曾动笔,到底手生了,就这样凑合着用吧。”莲儿忙挽起袖子,一边收拾笔墨,一边点头笑道:“我若有阿爷万分之一的画技,便是做梦也会笑出声来了!”

“你阿娘最喜欢看我画石榴花,说石榴花虽不如牡丹扬名天下,却自有一种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美。”王维看着案上的石榴花,恍惚间又想起了璎珞站在庭中石榴花下的倩影。

莲儿忙轻轻摇了摇阿爷的胳臂,拿其他话岔了开去:“阿爷,我今日做了您爱吃的荷叶冷淘、鱼脍和牛酪拌生菜,咱们这便过去用膳如何?”自入春以来,王维于饮食上一直懒懒的,每次用膳,都是略动了动竹箸而已。听莲儿说到冷淘,倒是心头一亮,脱口而出道:“你阿娘做的荷叶冷淘,最是清香可口。”

莲儿却是心里一沉,不知为何,阿爷近来无论说什么,都会提到阿娘,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忙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胡思乱想,一脸娇嗔道:“那今日尝尝女儿的厨艺,看看比不比得上阿娘?若是比得上,阿爷可要赏脸多吃些才好呢!”

王维正想点头说“好”时,不知是站得久了,还是从拿起画笔到现在还不曾喝过一口温水,只觉得嗓子眼里一阵发紧,接着便是一阵剧咳,咳得仿佛要把整个胸腔都炸裂了似的。

莲儿忙端起茶盏,让阿爷就在她手里喝了几口,并替他不停地捶背顺气,试图能够缓解一些。王维伏在书案上咳了许久,才松开了捂在嘴上的本色帕子,缓缓直起身子,拍了拍莲儿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忧。莲儿心中难过,脸上却不能露出什么,故意打趣他道:“阿爷,女儿一说要和阿娘比试比试,就把您急成这样了?看来阿爷还是偏心阿娘。来,您老人家手上的帕子给我吧,我待会便去洗了。”

王维摇了摇头,呵呵笑道:“是说呢,瞧阿爷就是这般沉不住气。即便偏心阿娘,也不能让女儿知道不是?帕子还算干净,明日再洗吧。”莲儿并未多想,高高兴兴扶着王维的胳臂向厅堂走去。趁莲儿不注意时,王维迅速把帕子塞到了书案后面的抽屉里,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这咳血的症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于医术上略懂一二,明白咳血是病入膏肓之症,便是华佗再世也是无力回天。既然如此,不如一直瞒着莲儿。只要他在一日,便让莲儿高兴一日,直到不得不分离的那一天。

不知是荷叶冷淘端的美味,还是方才画《五时图》和《五花图》颇费力气,王维今日竟将满满一晚冷淘慢慢吃了下去,喜得莲儿连连拍手道:“阿爷,您若能日日这样乖乖吃饭,身子一定一日好过一日了!”

王维放下竹箸,满意地点了点头:“莲儿果然长进了,这碗荷叶冷淘,已经和你阿娘做的一般无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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