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作者 李修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李修运
哪个怀春女子不想大胆地追求美好的爱情?但一些农村少女,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真的不能够。这让我想起我的邻居月兰和月菊姊妹俩来了。
我记事时,月兰已经长成大闺女了。她苗条的身材,两只光亮的大辫子搭到了腰间,挑起担子来颤悠颤悠悠,像风摆杨柳。她的眼睛像深潭,我望着她幽深的眼神,好像要把我“嗤溜”一声吸进去似的。她的眼睛有天生的狐媚气,她的母亲背后说:“熊丫头子,妖精转世。”她家庭出身不好,弟弟小坷垃几年之间,不经意就窜成大半桩子的小伙子了,长得白白净净,有些羞涩。说媳妇?谁愿意跟成分孬的人家作亲。于是父母就想用月兰给弟弟小坷垃换个媳妇。
转亲,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颇为风行。两转、三转,甚至更多家转的,但多转这种茬口不好碰。三转就是三家互相调剂着结婚,显得像个亲戚,不那么直截了当直奔主题,容易被接受。两转的,就太不含蓄了,张家娶了李家的闺女,于是李家直接将闺女送给张家圆房。细琢磨,怪麻爪的。转亲实属无奈之举,家庭成分高的;或者虽然成分好,但儿子长得不像个人样,瘸子或三寸钉枯树皮。不管怎样也要给他弄一家人呀,于是转亲就在村庄里悄悄风行起来。陋俗?你出身底层,绝望过几回试试。那时,贩卖人口也盛行,云南、贵州穷困山区的女子,被自己的亲戚贩卖到黄淮海平原来了,不知转了几手。价格颇贵,易身的价钱够盖三间浑青瓦屋的。我的叔伯二嫂就是云南麻栗坡人,高颧骨凹眼窝,乍看非我族类,时间长了就看得顺眼了,觉得挺个性,现在叫“酷”。二嫂皮肤黝黑,她曾说在家做闺女时,从来没穿过鞋;哪有几亩大的一块田地呀,都是簸箕大的一块,种上包谷,收获时节,跑几个山头,装不满半口袋,轻松就背回家了。“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什么叫贩卖人口?我认为我掉进了福窝里”。二嫂真心地这样说。二哥把她捧在掌心,家里钱由她保管。她庆幸遇到了好人家。
谁知月兰娘还刚开口提换亲的事,就被月兰顶了回去。“你别坑我了,我宁肯去死!”月兰娘哀求道:“我的姑奶奶,你能忍心让小坷垃打光棍吗?除非你死了。”月兰义无反顾地走到南湖砖井前,“噗嗵”一头扎了进去。大家闻讯,纷纷攘攘赶来,把她提溜着捞上来。月兰气息微微,把铁锅翻过来她趴在上面控了半夜,终于吐净了一肚子委屈的污泥浊水,总算捡了一条命。何其刚烈。
小坷垃在全家人的唉声叹气中照旧光棍着。
俗话说: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小坷垃的妹妹月菊长得又矮又小,十六岁上初中了身子依然没长开,儿童样的两条枯黄的狗尾巴辫子搭在肩上,但是一双杏眼勾人魂魄。一晚放学,她对娘说:“让我给哥哥换个媳妇吧?”娘一把把她搂过来,“我的苦命的丫头啊,你不觉得委屈?”月菊说:“委屈啥,你就是让我自由恋爱,我又能找个什么样子的?再说,不能让俺家绝后吧。”媒婆忙碌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说通了三家。周家的男子娶了张月菊,张月菊的哥哥小坷垃娶了赵家的闺女,赵家的男子娶了周家的闺女,六个青年男女各得其所。总算凑合着完成了人生的大事,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味。月菊的男人周铁汉很会疼女人,小坷垃的媳妇清爽爽的窈窕淑女,张家于是认为大赚了。至于爱情,生了孩子再慢慢培养吧,生存续香火乃当务之急。
在精神和生活双重重压下,月菊的男人铁汉在结婚数年后的1977年第一次恢复高考卯足了劲,一举考取了供销学校,统称大学,时年三十岁。举庄震惊。那些踩他的人也来巴结他了。他一直没熄那口气呀,终于从泥沼中爬到了堰上。毕业到供销社当了会计。这个男人规规矩矩,不招花惹草,不赌不酒,月菊好像跌倒碰巧捡到了一块狗头金。世事谁能参透。为人着想牺牲自己总会有福报的。还是人行好事莫问前程吧。
月兰恋着本村的青年裘道德。月兰娘说:“可以,但必须给我们家盖三家瓦房,红墙红砖。” 于是裘道德忙时种田,闲时逮鱼,五年辛苦不寻常,攒够了月兰娘要求的瓦房材料。正准备和月兰结婚时,月兰却病了。公社卫生院看了,县医院也看了;皂河窑湾都看了,神仙巫婆也找了,谁都号不透是什么病。月兰瘦了,眼睛却显得炯炯炯有神,他对裘道德说:“道德啊,你把盖房的材料卖了吧,俺不能坑害你;我死了,你还要找媳妇呢。”裘道德脖子一梗像秋葵挺竖着,“男子汉大丈夫,吐出唾沫砸个窝,房子照常给你家盖,摔锅卖铁给你治病。”睡在床上,月兰嫌硌得慌,裘道德把她抱在一堆绿豆上,那绿豆凉殷殷的,静悄悄若有若无地按摩着月兰的瘦弱身子。裘道德用板车把月兰拉到宿迁乾隆村,找到了六代行医的项焕然先生,连续喝了一百八十服汤药,挽救了月兰一条命。至此,月兰月事断绝,不能生养。
月兰和裘道德千难万险地结婚了。一次,在漫野湖地里点豆子,裘道德刨埯子,月兰丢豆粒。贫穷的夫妻也可以夫唱妇随。忽然听见芦汪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两人急忙奔到芦苇荡,一个大红襁褓裹着一个女婴,一张纸条夹在其中,赫然写着:“我是黄墩乔丹英,宣传队里见钟情,爱上名角李玉和,孽债产女小丹青,有缘就是生身母,四十年后一面情。”这个乔丹英肯定是假名。顾不得那么多了,月兰抱着啼哭的孩子,泪如雨下。
丹青长大后,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南京工作。月兰老俩口从家乡到省城来给丹青带孩子,女婿是蓝鲸(南京)人,谦谦有礼,一家人其乐融融。一天,月兰和裘道德带着外孙到莫愁湖游玩。许多大妈在跳舞,音乐是刘珂矣的《风筝误》,老胳膊老腿也还袅娜。曲终人散,一个老太太叫道:“乔丹英啊,等等我噻。”只见前面一个白发老太太一边走一边不回头地回答:“听见了,你快点噻。”乔丹英?月兰紧赶几步上去,却被裘道德一把扯住了:“瞧你,干什么啊!”月兰激动地语无伦次,低声指着远去的背影说:“丹青亲娘———乔丹英哎。”裘道德把月兰和外孙搂在怀里,悄悄地说:“我听得真切着呢,花开花落都由它,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