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是视觉艺术,以形写神;诗是听觉艺术,以神写形

菖蒲游鸭图

齐白石无年款134x33cm轴 纸本设色北京画院

一挥便了忘工粗

——读齐白石诗

文韩羽

放下齐翁画,再读齐翁诗。

村书卷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

灯草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

无才虚费苦推敲,得句来时且快抄。

诽誉百年谁晓得,黄泥堆上草萧萧。

昨日为人画钓翁,今朝依样又求侬。

老年最肯如人意,幅幅雷同不厌同。

为松扶杖过前滩,二月春风雪已残。

我有前人叶公癖,水边常去作龙看。

读这些诗,可想而知诗作者乃一快活的老头儿。

无计安排返故乡,移干就湿负高堂。

强为北地风流客,寒夜昏灯砚一方。

二毛犹有此袁丝,东窜西逃尚作诗。

韩子送穷留亦好,塞翁失马福焉知。

大叶粗枝亦写生,老年一笔费经营。

人谁替我担竿卖,高卧京师听雨声。

芦荻萧萧断角哀,京华苦望家书来。

一朝望得家书到,手把并刀怕剪开。

读这些诗,可想而知诗作者乃一不快活的老头儿。

二十年前我似君,二十年后君亦老。

色相何须太认真,明年不似今年好。

工夫何必苦相求,但有人夸便出头。

欲得眼前声誉足,留将心力广交游。

问道穷经岂有魔,读书何若口悬河。

文章废却灯无味,不怪吾儿瞌睡多。

“厂肆有持扇面求补画者,先已画桂花者陈半丁,画芙蓉者无款识,不知为何人,其笔墨与陈殊径庭。余补一蜂并题:'芬芳丹桂神仙种,娇媚芙蓉奴婢姿。蜂蝶也知香色好,偏能飞向澹黄枝。’”

读这些诗,可想而知诗作者乃一风趣诙谐的老头儿。

以陈寅恪“诗即史”之说,三个不同的老头儿合在一起,不即齐翁自传乎。

读齐翁诗,矮子看场,也偶有得,边读边记:

题《睡鸭》:“菰蒲安稳了余生,谋食何须入乱群。一饱真能成睡鸭,天明不醒又天明。”画中睡鸭与诗中睡鸭,同名而不同物,盖一家禽一香炉也。这有点近似猜谜,要靠生活知识与思考的灵活了,一旦悟而得之,不亦快哉。

尤有趣者是末句“天明不醒又天明”,像孩子牙牙学语,似不通,而终又通,一个“不醒”夹在两个“天明”之间,“天明不醒”又天明仍“不醒”,睡了又睡也。清人张潮说“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此之谓乎。

齐翁言:“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今观其诗,不妨依样而言:“作诗,妙在通与不通之间。”

小孩子最怕的是上学,最喜好的是玩。喜与怕,是心态,看不见,摸不着。怎样才能看见摸着,题《上学图》诗云:“当真苦事要儿为,日日愁人阿母催。学得人间孩子步,去如茧足返如飞。”同是一条路,去时磨磨蹭蹭,返时奔跑如飞。是这“孩子步”,让孩子的心态不打自招。是齐翁先看到的,他一点拨,于是人们也都看到了。

“护花何只隔银溪,雪冷山遥梦岂迷。愿化放翁身万亿,有梅花处醉如泥。”且读陆游《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自己不便说出口的话,借“驿外断桥边”的梅花之口说出,信可乐也。作诗用典,用得好了,一句顶一万句;用得不好,一万句顶不了一句。

“池开晓镜云常鉴,月堕明珠山欲吞。”一横一纵,一静一动,煞是好看。

首句一看就是从朱熹借来的:“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借来是为了陪衬,烘托第二句“月堕明珠山欲吞”。一个“吞”字,翻空出奇,见人之所未见,想人之所未想,大气包举,壮而雄,夺人心魄。

张潮曰:“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齐翁当慨然曰:“恨古人不见我耳。”

人言齐翁诗,多口语,朴素直白。

“安闲那肯许人求,得可偷时便好偷。”为了一个“闲”字,不知多少人成了偷儿。白居易:“偷闲意味胜常闲。”李涉:“偷得浮生半日闲。”程颢:“将谓偷闲学少年。”你偷我也偷,齐翁更干脆:“得可偷时便好偷。”直白得很,却也可爱得很。

齐翁的直白,也有时“白”而不“直”。他自题昆虫绘画册页:“可惜无声。”画中昆虫,本就无声,强其所难,不讲理也。唯其“不讲理也”,恰适以暗示“可惜”二字是客套话,是“正言若反”,或反言若正。意思是说:如若再有了“声”,就成了真的昆虫了,瞧我画得多好!像小孩子耍心眼儿,“白”而不“直”得越发天真。

齐翁说:“搔人痒处最为难。”何如自己搔痒自己笑。

“少时恨不遁西湖,厌听妻儿说米无。只好避趋移几去,梅花树下画林逋。”第二句,地地道道的“大俗”。第四句,地地道道的“大雅”。“大俗”与“大雅”一相撞,真令人吃不消,欲笑不能,欲哭不得。

却又令人费解,文人一有了郁闷,总是去和梅花纠缠。《荡寇志》的作者俞仲华也有一诗:“索逋人至乱如麻,恼我情怀度岁华。这也管他娘不得,后门逃出看梅花。”

“隔坐送茶闲问字,临池夺笔笑涂鸦”,是东邻家一女孩子。第一句妙在一“闲”字,是为了问字而说闲话欤,还是为了说闲话而问字欤?你思摸去吧。第二句妙在一“笑”字,顽皮欤?娇羞欤?逗人思摸,你思摸去吧。

画是视觉艺术,以形写神;诗是听觉艺术,反其道而行,以神写形。一“闲”一“笑”,足证其言不谬。

胡适藏白石画女子二幅。其一,画一红衣女子欲写字,有诗:“曲栏杆外有吟声,风过衣香细细生。旧梦有情偏记得,自称侬是郑康成。三百石印富翁,题旧句。”画中的“郑家婢”好面熟,其莫非“夺笔涂鸦”的女子乎,“旧梦有情偏记得”,无怪白石老人“题旧句”也。

本为画菜,又添画一鸡,复为诗:“菜味入秋香,虫如食稻蝗。家鸡入破圃,虫败菜俱伤。”这就牵扯上了个老问题:“虫鸡于人何厚薄。”这话是诗圣杜甫说的。可对庄稼人来说,虫食菜,是坏事。鸡吃虫,是好事。必薄于虫,必厚于鸡。“家鸡入破圃”,既吃了害虫,菜也大遭其殃。“缚鸡”欤?“吾叱奴人解其缚”欤?就费思量了。这“缚”与“解”,是要以利、害相比较而定:利欤,害欤,利害参半欤,利多而害少欤,害多而利少欤,这首农家诗,务实。没有超然的无奈:“注目寒江倚山阁。”

《倒开紫菊》:“看花不必一般齐,篱落秋阴万紫低。花草也难言气骨,折腰多数挺腰稀。”

《画菊》:“穷到无边犹自豪,清闲还比做官高。归来尚有黄花在,幸喜生平未折腰。”

两诗都是题菊,却大异其趣。合而观之,忽而憬悟,原来诗人不责人过苛,却严于律己。

《自题诗集五首》之一:“樵歌何用苦寻思,昔者犹兼白话词。满地草间偷活日,多愁两字即为诗。”从“偷活”之艰难坎坷中活着,如若仅是一双“多愁”的眼,能写得出这如许好诗?比如“惭愧微名动天下,感恩还在绿林多”,即使土匪读了,也会张口结舌,哭笑不得,欲恼还休,欲休还恼。“绿林”者,家乡土匪也。“感恩”者,看谁笑在最后也。

“人生能约几黄昏,往梦追思尚断魂。五里新荷田上路,百梅祠到杏花村。”

荷花是明写,“五里新荷田上路”,东南形胜半壁河山之秀,也只“十里荷花”,这有柳永作证。“田上路”的“五里新荷”就占去了一半。

梅花杏花,则是曲笔,借“梅花祠”“杏花村”以暗示之,供你想象去。

一明一暗,好景色;跌宕起伏,好诗句。

丛菊 无年款 轴 纸本设色 136x33cm 北京画院藏

开头一声叹息:“人生能约几黄昏。”这叹息却又令人忍俊不禁,竟然“人约黄昏后”了。且莫笑这用典,也恰好在这用典,好就好在大实话。“人生”的确没有几个这样的黄昏,而“人生”之美好也恰好在没有几个这样的黄昏。如若没完没了地“人约黄昏后”,那这“黄昏”也就没了多大意思了。信乎,不信乎。

齐翁总有招儿,想家了,就画一个家:“老屋无尘风有声,芟除草木省疑兵。画中大胆还家去,且喜儿童出户迎。”想当然耳,老屋无尘,光洁得有如白纸。院内院外草木芟除净尽,省得再听到“风声鹤唳”而“草木皆兵”。于是大胆地回到了画中的家。哇哈,孩儿们跑出门外迎接哩。

无缘得见这画儿,读诗,心有戚戚焉,“画饼”能“充饥”乎。

《小园客至》:“筠篮沾露挑新笋,炉火和烟煮苦茶。肯共主人风味薄,诸君小住看梨花。”新笋、苦茶,一树梨花,一股清新之气,溢于字里行间。后生小子,读而又读,得一打油:“好诗好得没法说,大白大白一大白。何只汉书能下酒,快快拿个大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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