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感恩,还不如忘恩负义
从大数据看,孙悟空还真是个很懂得感恩的正能量好同志。
百回本原著中,客套的“谢”不算,他正式感恩过的对象,有菩提、唐僧、观音、如来、玉帝等。
菩提不必多说,给了他一身本领,没收他一分钱学费。
感恩唐僧也在情理之中,帮他逃脱苦难,“若不与你同上西天,显得我知恩不报非君子,万古千秋作骂名”(第二十七回)。
同样,感恩观音也正常,毕竟是观音给了他改过自新向组织靠拢的机会。
感恩如来呢,教训了他,镇压了他,让他知道天外有天神外有神;而且,西行路上,如来曾多次帮他:或指点迷津,或亲自出手,所以他对如来说“弟子屡蒙教训之恩”(七十七回),相信也是真心的。
奇怪的是,感恩名单上还有玉帝。
不是他死对头吗,怎么也感恩?
不细看不知道,他感恩玉帝的次数还是最多的:第一次是封齐天大圣,圆了他的梦;第二次是让他去管蟠桃园,给了他一点实权;第三次,他打不过青牛怪,上天搬救兵,玉帝让他随便挑神,他“深感上恩”,还吟诗歌颂玉帝领导有方,把三界变成太平盛世(第五十一回)。
这么看来,感恩玉帝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让人想不通的还是,他对二郎神也感恩戴德。
第六十三回,大战碧波潭,二郎神领着梅山六怪路过,孙悟空看到了,让八戒去请他们来助阵,原著画风是这样的:
二郎爷爷迎见,携手相搀,一同相见道:“大圣,你去脱大难,受戒沙门,刻日功完,高登莲座,可贺!可贺!”行者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须之报。
这时候二郎神帮他收妖了?没有,只是答应帮忙。但“向蒙莫大之恩”的这个“向”,是一直的意思,“一直以来,我都得到您极大的恩惠”。
不妨来看看,在此之前,孙二之间发生了什么。
当初,孙闹天宫,诸神束手,观音向玉帝推荐了二郎神,于是孙二展开世纪大战。
后来孙悟空对花果山群猴如此描述当时的情况:
二郎神啪就上天了,很快啊,然后上来就是左一枪,右一弹,我全部防出去了。防出去以后自然是一棒挥出,放在了他鼻子上,没打他,因为按神仙打架的点到为止二郎神已经输了。没想到,太上老君突然甩出金钢琢,我大意了啊,没有闪,被打中天灵盖,我当时站不稳,摔了一跤,爬将起来就跑,却被他的狗赶上,照腿肚子上一口。我说停停,你们不讲武德,这好吗?但他们不理我,还是把我抓了。
一句话,本来可以打赢二郎神的,只是他的队友不讲武德搞偷袭,我才败了。
可惜,当时天上所有吃瓜神仙都看到,孙悟空根本打不过二郎神,七十二变全不好使,就算太上老君不偷袭,结局也一样。
接下来,孙被如来镇压,花果山群猴无首,二郎神竟然放火烧山,把四万七千猴众“烧杀了大半”(第二十八回)。
四万七千的大半,就算两万五吧,一次性放火烧死这么多猴子,这是个什么概念?
种族灭绝。
二郎神为什么这么残忍,不是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
是,但“好生之德”不包括妖魔,而且,天条也没有“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的原则,所以,一妖伏法,全山族灭。
那么,孙悟空对群猴被屠杀不在乎吗?
表面上看,很在乎。
二郎神烧山后,花果山附近猎人又来捡漏,捕杀了约五千猴子。孙悟空回山得知,疯狂报复,一次性屠杀了一千多猎人(二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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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猎人,五千猴子,平均一人三只左右。用著名旅美学者李毅的数学来说,跟二郎神的大屠杀比,约等于没有猴子被猎人捕杀。
可孙悟空依然要把仇恨倾泻在这些凡人身上。
是不是很在乎?
那会不会是脑子被五行山压坏了,或者从三打白骨精到大战碧波潭中间过了太多年,孙淡泊了恩仇,才对二郎神说出这样的客气话?
非要找出他记性不好的证据,好像也有。
第八十三回,孙发现老鼠精是李靖义女,上天告状。李靖怒了,一言不合就把他捆起来。后经哪吒提醒,发现孙真没胡说,想亲自给他松绑,孙蹬鼻子上脸,非要闹到玉帝那儿去。李靖无奈,求太白金星当和事佬,因为金星有恩于孙。于是金星对孙说,给我点面子,咱把绳子解了再去见驾。孙不肯,金星就说,你太薄情了,毕竟我对你也有点恩义,全不认账。这时:
行者道:“你与我有甚恩义?”
金星说,你当年在海里瞎胡闹,玉帝要抓你,还是我说情,才宣你上天做弼马温;后来又反下天,也是我建议招安才封你做齐天大圣。没有我,就没有你今天的幸福生活。
这事孙悟空竟然忘了,脑子真被山压坏了?
不是。看他接下来怎么说:
古人说得好,死了莫与老头儿同墓,干净会揭挑人!我也只是做弼马温,闹天宫罢了,再无甚大事。
他没忘,只是不想被揭短。因为,当弼马温,是他辉煌的革命史上最耻辱的事,能不提起就别提起。
另一件证明他脑子没坏记性很好的事,就是被二郎神打败的心理阴影一直在。前面说了,在碧波潭,他让八戒去请梅山七圣助阵时,对八戒吹牛逼说,“那是我七圣兄弟”。八戒说是你兄弟你咋不去,他便说:
但内有显圣大哥(即二郎神),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见他。
看到没有,不怕记不得,就怕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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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孙悟空记性很好,不可能忘了二郎神花果山大屠杀的事。再结合他每次感恩的对象都是真的帮过他来看,他感恩二郎神,是真心的。
换句话说,二郎神在花果山实施种族灭绝,对他有恩。
这太扯了吧?
别急,再想想,当年他造反的时候,确实需要唤起公猴千百万,以助长声势;但当他入了佛,卖力地扫妖除魔时,这些妖猴,反而成了他的包袱。所以从“真假美猴王”之后,直到被封斗战胜佛,他再也没回过花果山。
而“真假美猴王”之所以会发生,导致他差点被取代,不就是因为花果山还有猴子,才让六耳猕猴有机可乘吗?
那为什么猎人杀猴子,他就一定要复仇呢?
你看他在屠杀了一千多猎人之后说的话:
大圣按落云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劝我话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真有此话!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猎户。”
这到底是为花果山猴子报仇,还是因为被唐僧赶走而大开杀戒泄忿,一目了然。
现在你还觉得他真的在乎群猴的生死吗?
其实,回头再想孙悟空感恩过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比他强。
菩提、观音、如来等,那不用说,法力神通远在孙之上;玉帝也许打不过他,但他是三界权力最高者,势力当然强于他;唐僧没有神通,但他有紧箍咒,能让孙生不如死。
但这些“人”,其实都把孙当猴子耍。
西游的动机,之前已多次分析过,如来观音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传经就是价值观输出,菩提也是奉命来对猴子进行培训的;唐僧呢,放他出来不过是要利用他,知道取经没他不行,才结伴上路……
他们对孙之“恩”,都是有目的的。
有没有对孙真正施恩不图报的人?
东海龙王敖广可算一个。范围扩大点,也可以说以他为首的四海龙王。
孙悟空学艺归来,下龙宫要宝,说一声邻居你好,敖广就一次次满足了他的要求。后来拿了定海神针,还赖着要披挂,敖广也就召集四海兄弟,凑齐了金冠金甲给他。是孙闹得实在过分,四兄弟才决定上天告状,走法律途径,也没说就喊打喊杀剿灭花果山什么的。
孙第一次跟唐僧闹掰,回花果山途经东海时找敖广要杯茶喝。敖广苦口婆心,把张良三纳履的故事熬成心灵鸡汤,对他进行情怀和理想教育,让他迷途知返,回到唐僧身边。
此后,取经路上,孙一次次找龙族帮忙,以敖广为首的四海龙王,要云给云要雨给雨,对孙有求必应。甚至当孙因为三打白骨精第二次跟唐僧闹掰,回花果山落草为妖时,为了重建花果山,他又去找四海龙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二十八回)。
这个时候,四海龙王也没介意他已回复妖猴身份,还是帮了他。
可孙对龙王的态度,就像大哥对小弟,总是颐指气使,不把他们当神。自始至终,没见他正式对龙族说过一次感恩。
为什么?
很简单,四海龙族,没有一个打得过他。
可见,孙悟空的感恩,是选择性感恩;孙悟空的复仇,是选择性复仇。对征服过他的,不管屠杀了他多少族类,他都同道加兄弟,一直感念“莫大之恩”。
只是不知道,被活活烧死的两万五千猴子,地下有知,对这位前美猴王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