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〡土家节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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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交春那天,父亲看一看风向,就知道年成如何,还能预测猪价行情。小时候,每听到他这样的预测,我只觉神奇。他不过是翻了翻农历本子,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对于我们的读书,父亲的要求是,今后看得懂农历本子就行了。
识字后,我也来翻那农历本子,单是些数字,哪有什么天机呢?咦,有些日期下面标着宜动土外出、忌婚丧嫁娶,哈,都明明白白写着呢。但那天干地支是什么意思,雨水惊蛰清明谷雨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海中金、炉中火、大林木、路旁土,简直稀奇古怪的。一册薄薄的农历本子,是父亲的行动指南,在幼小的我看来,不啻为天书。
交春一般在腊月尾正月初,正当过年的时候。寒冬已尽,春天就要来了,大地回暖,万物萌动。正月里,几个好太阳,屋前樱桃树光刷刷的枝头开出了白色小花,新叶如蝉翼,也一点一点冒了出来。过些日子,灰突突的山间,缀上了片片雪白,都是樱桃花。
村里人有许多忌讳,尤其交春后的戊日,不可犯忌。俗话说,一戊忌天,二戊忌地,三戊四戊忌狗屁。土家人有种蛮横,任何神圣的东西,都要把来抵消。面对生死,他们的态度是“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简直蛮得毫不在乎。
第五个戊日,是为社日,乃春节过后,人们第一个重视的节日。在古代,社日是祭祀土地神的,有春社秋社之分,春社为祈丰收,秋社则是丰收后酬神报谢。后来,秋社式微,内容多与中元节(七月半)合并。在我乡下老家,春社虽存,已非祭神,变得类似清明。土家人的习俗,清明是不扫墓的。社日这天的挂青,也仅限于未满三年的新坟。
社日在农历二月初,惊蛰边。此时农事不太忙,人们似乎要在清闲时,过一个节,好开始繁忙的春天。这天,会吃社饭。若亲戚中有新亡未满三年的坟,便去挂青,俗称拦社。青,是一种用篾条白纸扎成的飘带,挑在竹竿上,插在坟头,一挂一挂,飘在春风里。新坟满三年社日那天会很隆重,俗称圆坟,嫡手亲戚会打花锣鼓。圆坟之后,除了过年送亮,月半喊饭,几乎再也没人关心亡者了。
之后的清明谷雨,便是大忙季节了,采茶耕田种苞谷栽秧子,农事接连不断,忙得屁火秋烟。而一切又是在春天里,山花嫩叶,鸟鸣于野,蝉声在树,泉响幽谷,山色水色日色如新,惟有忙,似乎才与这万物更新的季节相宜。我们走在春天里,步子也快些,晚上从不去看电视,早早睡了,早早起来,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这期间有个节日,农历四月初八,牛王节,专为牛定的。恰是春耕最忙的关头,牛过节也休息不成,只是多加一把青草,向它道声辛苦。
转眼到了夏至边,过了小满,田里地里才算松劲了。小满是夏收作物颗粒开始上浆饱米,但还未成熟,只是小满。这天要下雨,不多不少,也只宜小满,年成就好。小满过,是芒种。父亲常说,芒种芒种,种了也没用。
已到五黄六月,麦子熟了。白居易有诗:“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在我乡下老家,麦子并非主食,只是头年秋后坡地里种些,收割也就简单。一片片金黄翻滚如浪,割了捆成一捆,挑回家晒在场坝里,用连枷打,过风车车,晒干收仓即可。
五月里,除了收麦子种黄豆采尾茶,再不忙什么。此时,便有春节后第二个重视的节日,端午。在我们当地,端午分三个,初五是小端午,十五为大端午,二十五是末端午。依照风俗,只在大端午那天包粽子。头天下午,父亲就去对门山上割回了粽粑叶。长粽粑叶的箬竹,叶子阔大深绿,竹枝矮小似芦苇,一丛丛伏地而生。惟当五月端午边,这叶子才有粽香味。
包粽子有技巧,技之巧者,不在怎么包,在怎么捆。两张叶子一卷,放入泡得雪白的糯米,包成圆锥形,若是捆不好,极容易煮垮。捆粽子可用麻线,多用棕叶。棕叶一枝如团扇,撕开一片片,捆上一个个粽子,便是一提,美观而方便。
包好捆好的粽子放进大铁锅,加清水,盖上木制锅盖,架起枞树花栎块块柴,用猛火蒸。不一时,腾腾热气自锅沿冒出,香气也弥漫在灶屋里。蒸好后,锅盖一揭,顿时热气昂昂。俗话说,冷粽子热粑粑。刚出锅的热粽子剥开吃,香味似被热气压住,出不来。冷却后再剥来吃,只觉粽叶的清香,浸透了每一颗糯米。
端午节除了吃粽子,我们当地没有别的习俗,像挂菖蒲、喝雄黄酒等,我自幼闻所未闻,只后来在汪曾祺胡兰成等人的作品中看过。沈从文写到湘西地区端午节要赛龙舟,这似乎各地都有。我们村里河流不宽,龙舟也赛不成。人们照样盼望下雨,俗称磨刀水。
相传关云长英灵升天,玉帝赐命为三星都督,总管雷火疫部。因关帝庙香火旺盛,遭南海龙王嫉妒,遂于某年水稻扬花吐穗时,趁关公不在,翻起逆浪,张口吸尽江河溪流,致使人间大旱,眼看颗粒无收。
民众上关帝庙祈雨,惊动关公,于五月十三日在南天门外磨利青龙偃月刀,出征大战南海龙王,迫使吐出满腹之水,以解人间旱情。此后,每年五月十三,关公都会在南天门外磨刀,以示威胁,龙王便乖乖降雨。磨刀水洒落人间,预示着不会天干,稻谷有望丰收。
端午一过,相距两月,有月半。中间的六月,除了热,好像没有别的。小暑大暑,毒日头底下,万物都蔫。惟有六月初六这天,相传是晒龙袍的日子,家家户户会把棉被抱出来晒一晒。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前,会特别热一阵子。俗语也说,六月是个名,七月热死人。这时候最易天干,田里裂口,颗水不剩。稻谷正是上浆饱米之际,最需要水,不然会炸线走症,收成在即的稻谷全成了瘪壳壳。烈日炎炎似火烧,眼看田野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真如滚汤沸水。
我家的稻田,集中在龙家湾,里面有一悬瀑布,常年不断流,但到大天干的七月,也细成一线了。瀑布悬崖上,有个天然水凼。父亲只得破竹成笕,上悬崖架水进田,缓解旱情。
七月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期,如今已成国人的情人节,我们是从来不过的。在土家人的传统习俗里,七月十二有女儿会,被誉为土家人的情人节。
女儿会并非到处都有,以往只在石灰窑,当这一天,青年男女过山过水到镇上,以买卖东西为由,讲着价钱,斗着智慧,探着深浅,等于是相亲。若是讲不下价,说明妹子看不上,小伙子便知趣走开。若是价码越来越低,小伙子的希望就越来越大。价钱降到一半,小伙子得赶紧全买了,替妹子背上背篓,妹子也就跟在后头,双双回家去了。
女儿会这天,恰是土家人的月半(中元节)。土家人自古的婚俗跟汉族无异,由父母包办,结婚前,双方见不着一面。未嫁女子也轻易不得出门,只在闺房针织刺绣。相传明朝某年间,石灰窑出了个薛学士,膝下有九女,在村里名气很大。有一年,他远游归来,村人设宴庆祝,酒酣耳热,他吩咐最钟爱的幺女:“明天是月半,你们姊妹上街好好玩一天。”
九姊妹欢喜异常,三更起身,五更打扮,头缠印花折叠帕,身着红绿花边衣,腰围黑色金线绣花巾,脚穿镶花小鞋,手戴亮闪闪的玉镯。走出寨子,个个照山照水,引得小伙子们远观近望,一路山歌跟随,眉目传情。九姊妹都于这天相中了如意郎君,在街上游逛至晚才相携踏月而归。尔后,每到七月十二,她们就梳妆打扮,穿着一新,偷偷溜出家门,与邻里姊妹相邀上街,跟情人幽会。连续数年如故,形成风俗,遂有女儿会。
在我们芭蕉,从来不兴女儿会,七月十二只是月半。有“年小月半大”的说法,足见人们对月半的重视,其实是没法跟年比的。贫穷年月的一切节日,都很简单。但过节这天,又确实要吃得好一点。一头年猪两百来斤,炕成腊肉,节节省省吃到七月,早已所剩有限。八月在即,收割稻谷是场大活路,要喊人帮忙,不拿点腊肉出来招待,如何过意得去?月半这天要正正经经吃一顿,烧纸上香喊喊祖先。而主妇割肉的刀,却是下得极其谨慎。此时阳合正出来,长得深红昂然似竹笋,切成片炒腊肉,略带清苦有药香,是一道时蔬美味。
《诗经》里说,七月流火,八月其获,九月授衣,十月陨箨。八月是收获的季节。稻叶兀自青青,金黄的稻穗累垂饱满,在风里翻起层层稻浪。人们到田埂上走一走,看一看,便决定什么时候喊人来收割。那一天,吃过早饭,男人们挑箩筐扛达斗,女人们背背篓带镰刀。八月的天,犹自暑气熏蒸,因有收获的喜悦,那阳光便也是艳丽泼辣的。
八月其获,大人们忙着收割,我们也忙着去山中捡板栗锥栗,采摘各种野果。我们特别喜欢的一种野果是羊桃(猕猴桃)。《诗经》里有:“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这“苌楚”便是羊桃。茅草山里,牵牵连连一大铺藤子,其色暗黄,长有细细的绒毛,叶子阔大如手掌,藤上羊桃一串串,摘了背回家,放在燕子楼上渥几天,便是香甜满屋。
还有八月瓜,一个个弯如月亮悬在藤子上,瓜肉雪白如玉,清润香甜。这东西成熟后会自动奓开。村里流传着一首儿歌:“八月瓜,九月奓,看牛娃儿吃了烂胯胯。”板栗锥栗尤其多,奓开坠落,直到树下去捡。晚上,母亲倒进木盆过菜刀轻轻一砍,再倒进铁锅炒,剥来吃面面的香。一时吃不完的,装进坛子阴干后再吃,绵韧甘甜,别有一番风味。
此时有中秋节。小时候,我们不知中秋节要吃月饼。及至家里日子宽裕了点,母亲才于这天上街买回月饼。那饼用纸包着,一层油,脆脆的,甜甜的,小小一个,我们总是吃得很慢,知道好东西需要慢慢品尝才有味。多年后,在恩施凤凰山下风雨桥头偶然看见这饼,买来吃,满嘴都是童年的回忆。
这天恰是父亲的生日,纵然舍不得花钱买月饼,母亲照例会割一刀腊肉,不拘什么炒一盘,甚至洗一块排骨,和青带炖一锅。我们便能美美地吃一顿。中秋夜里好月亮,一空淡青如洗,遍山银白似霜,场坝里竹影摇动,月色在墙。单是在阶沿上坐一坐,便有说不出的喜悦。
九月授衣,天气转冷,要准备冬衣了。不然,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这时已到寒露,再转而为霜降,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季节了,农事基本已忙完。稻谷在仓,黄豆在缸,红苕落窖,苞谷悬梁,草木凋零,山河枯黄。
早上起来,田野里一片白霜似薄雪,冷兮兮的。人们开始上山打桐子木子蓓子、捡家茶子野茶子、挖何首乌葛麻蔸、扯淡竹叶等,俗称找窍门儿,背去街上可卖钱。每当这时候,母亲找窍门儿卖钱后,就给我们买新衣回来,真可谓“九月授衣”了。
继而十月,已过立冬,天气冷起来,夜里必须烤火取暖。凡百脚虫蛇,或已钻土冬眠,或已受冻而死,夜间再无鸣叫了。朔风乍起,阴云暗重,山间鸟雀无声,只是寂静。夜里果然落雪了,稀稀疏疏飘着,因太小,不会压折树枝竹枝,这样的雪夜,便寂静非常。次日天明,雪已停,薄薄一层似浓霜被野,太阳一晒,便化了。
天是一天比一天冷,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直至积雪数日不融,盆水隔夜结冰。平林烟织,寒山荒寂,唯松柏杉木尚存绿意,碧暗未凋。偶尔出出太阳,坐在墙根下晒一晒,时光慢慢的,只觉人世的悠长与静好。
漫长的寒冬,几乎没有节日,人们都在休整,也在等待,等待过年和继至的春天。因是农闲季节,结婚打发姑娘的尤其多。杀猪宰鸡办酒席,热闹而喜庆,不是过节,胜似过节。
进入腊月,有腊八,村里人并不重视。年关将近,大家都在备年货。最重要的,是杀年猪。腊月十五过,不拘谁家,大大小小都杀了个把年猪。前甲后腿价钱好,舍不得吃,背去街上卖了。下剩的中方肉划成一块一块,在锅里烙过,渍盐撒花椒,用铆子穿了炕在火坑上,烧柏枝烟熏,炕成腊肉。
腊月二十四是小年,村里人也不重视,只在这天除波丝打扬尘。腊月二十五、二十七、或二十九,几乎人人赶场,去办年货。芭蕉街道本不宽敞,每当这时候,真是叠肩接背,喧嚷嘈杂,挤都挤不进去。然后,就开始闹闹热热过新年了。
小时候,父亲总是说,细娃望过年,大人望种田。过年有新衣穿有压岁钱好吃好玩,我们岂有不望的。大人们其实也很乐呵。辛辛苦苦一年,似乎就为了过个年。平素节节省省,过年好像开了禁,不管有钱没钱,都要想方设法像模像样地弄些吃的喝的,好好开心几天。此时多已交春,寒气渐退,天候转暖。腊月里纵然阴雨雪落不断,到过年这天,常会突然天晴,太阳一出来,只觉山河草木一新,堂前檐下都是喜气。
照例,团年饭不但要吃得丰盛,吃得高调,还要吃得慢。乡下平常日弄人,总说人家吃饭像团年,意思就是太慢。上桌时,父亲总要推母亲坐首位,母亲不肯。两人互道辛苦,一番推让,才坐下。父亲倒了酒,递给我妈,又给自己倒上,互相敬起酒来。我和弟弟也倒了饮料,各自喝着。满桌的菜,父亲直叫多吃慢吃。一顿团年饭,从下午三点,慢慢悠悠,吃到五点方罢。
天擦黑了。远远近近的山林土地里,响起了鞭炮,亮起了蜡烛。我和弟弟也带了鞭炮香纸蜡烛,上山去给祖坟送亮。黢黑的夜里,放眼望去,亮光闪闪,侧耳倾听,鞭炮隐隐。一年忙到头,人们终于放下一切活路,只顾着吃喝玩乐。那些山野间的孤坟,也得到了片刻的热闹。
俗话说,三十晚上的火,十五那天的灯。大年三十夜,火坑里架起干茖蔸,码了青冈花栎柴,铆起烧。堂屋里的灯,也换成了一百瓦的大泡子,白煞煞地亮。那时候,乡下没几家有电视。年夜守岁,就是围着火坑,一家人闲话家常。有时,别的人会来。火坑屋里聚了一圈人,大家就开始日白煽经。满屋子欢声笑语,窜起的火苗拉得老长老长,也像在笑。
大年夜里围着火坑守岁,除了听大人日白煽经的笑话,我和弟弟最盼望的,当然是压岁钱。父亲给压岁钱,不论多少,总要图个彩头,金额上有讲究。给个一块二,象征着四季发财,给个一十二,也图四季发财。及至后来,家里日子宽裕了点,他便给到了一百二,还是四季发财。不管给多少,拿到压岁钱,我们总是高兴的。
三十晚上守岁,要守到很晚。大年初一,又需早起。睡前,父亲又扎咐,记到早点起来哦,莫要大人喊。照规矩,大年初一是不兴喊着起床的。若是懒了床,意味着会懒一年。老古板人还传下规矩:初一早上,谁最先去水井挑水,谁就是一年中最勤快的。家里虽然装了自来水,大年初一,父亲仍要早早起身,去水井湾挑水,图个吉利。土家人的旧年,在坐守长夜的火边结束,新的一年,便从一担清水开始了。
正月初一,一年之始,大清早起来,吃汤圆吃饺子。这天不作兴串门,一般也不去拜年,只在自家里玩。小孩子又不一样,早早起来,父亲就要我们去屋场里各家讨扎包。所谓扎包,是花生瓜子糖果之类。我们这天穿的衣服荷包要特别大,不然装不下。因我们是男孩,去到谁家都高兴,像是迎送财童子。一圈走下来,再大的荷包也装得鼓胀胀的。女孩这天是不能去的,人家虽也照样给扎包,却是不高兴,觉得开门见女,不吉利。民间凡事图个吉利,思想观念浸在几千年的农业社会大传统里,做来竟像是天命不可违。
新的一年似乎都有新的愿望,期待新的变化,除了长一岁,又好像没什么不同。岁序轮转,日子悠悠,去年开过的花还要开,做过的事还要做,似乎漫无尽头,就这样可以天长地久。然而,很多老人熬过了寒冷的冬天,却在春天来临之际离去,俗称上不起水。大自然似乎在对生命进行一次悄无声息的遴选,以春天为门槛,驱动万物进入生门和死门。
新年的初一初二直到初六,都是热闹的,上九日一过,顿然冷清下来。若是交春早,没有倒春寒,此时春阳融融,人们已开始下地干活了。接下来,又是雨水—惊蛰—清明—谷雨,田里地里,农事繁忙无尽。人世就像那一册薄薄的农历本子,一页页翻过,也就翻过了。
2019-8-18 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