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官桥往事
李官桥往事
文/杨杰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周围人都叫我们“河南老侉”。我悄悄问老太:他们为什么这么叫咱们?老太总是咬牙切齿地说:“这些当地的蛮子们欺生,埋汰咱们河南人,你别理他们!”
我和哥哥都在湖北出生,小时候我们会说两种方言:河南话和湖北话。在家里,我和哥哥会像爹妈一样说河南话。走出家门,我和哥哥的当地方言也是说得呱呱叫。但我们小时候仍时常遭受别人的欺负。加上我们兄妹俩从小都长得瘦弱,打架时俩人对付一个人也总是大败而归。这让我的少年时代蒙上了阴影,似乎每天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生怕被人打,是典型的“看天天不圆,看地地不蓝,走路顺墙根儿,吐唾沫带血丝儿”的窝囊型。
后来知道,我们家原是移民到湖北的河南淅川县李官桥人。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因南水北调需要修建丹江水库,我的家乡老城李官桥被水湮没,我的爷爷奶奶带着父亲,随数万人的迁移大军来到湖北荆门,并扎根在那里。
后来爹妈结婚了。妈妈也是河南人,小时候,老妈也会带着我和哥哥,辗转好几天回河南看舅舅和姨们。记忆中,爹妈也不是那么和睦,总是吵架。外婆家远在河南,这让远离娘家的老妈常有受苦受累受气后无处诉说的伤感和惆怅。而我的爹妈一直生活在丹江河之南的湖北荆门,隔着千山万水,他们临终都没能见上至亲们最后一面。
我的奶奶在我还没出生就去世了,因此,我和哥自小都是老太照看我们长大的。老太姓曹,名云甫,是我老妈的奶奶的亲姐姐,老妈叫她姨奶,我们叫她老太。老太高高的个子,皮肤白皙,缠着小脚。老太老家原在淅川李官桥一个叫曹冲的地方,据说,她的儿子解放前随国民党部队逃去台湾,解放后也曾偷偷回来找过她,却又因寻亲未果而悄然离去,从此杳无音讯。儿子走了,丈夫去世,她成了孤苦无依的五保户。移民大搬迁时,她也随移民队伍来到湖北荆门,就住在我们家隔壁,成了我们家名副其实的好邻居和好帮手。爹妈平时忙碌,就让她帮忙照看我们,跟我的关系非常亲密。
老太出身大家族,言行举止都透着大家风范。她有一手绣花的好手艺,绣出来的蝴蝶像真的一样,似乎能飞。小时候我穿着老太绣的罩衣穿梭在房前屋后,好像自己就是一只蝴蝶,而我也一度成为那群小蛮子蛋儿嘲笑的话题。他们挖苦我罩衣上那蝴蝶太难看,只有死人才穿绣花的衣服,让我哭了无数次鼻子。因此,当这些“小蛮子蛋儿”的妈妈们去请老太帮忙画鞋垫图案时,我会哭着抱着老太的双腿,不让老太帮她们画。每当这时候,老太总是用点花生哄哄我,让那些来求她的人满意而归。而我,就会在这段时间依仗着老太画鞋垫手艺,着着实实“耀武扬威”一番。
没事时,老太总喜欢给我讲故事。她的脑子里装了好多好多的故事,可以说。她的故事伴随着我整个童年,以至于我每次伶牙俐齿时,总会感激她的启蒙教育。那时我总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老太跟前,听她讲“狐狸精有尾巴坐不成凳子,只能坐在敞口的罐子上,因为尾巴在罐子里乱摇晃,发出响声被发现……”还有“田螺姑娘帮助做饭……”等等故事,但我听到更多的是她讲关于老家李官桥的往事。
李官桥古称顺阳,相传明朝时期,丹江上只有一座简易木桥,是沟通顺阳镇两岸乡亲的唯一通道。每当夏季发洪水的时候,小桥便被洪水冲垮或淹没,给两岸的乡亲生活带来极大的不便。看到乡亲们每年因洪水遭受的种种不便,顺阳的文人李宗木、翰林院检讨官李蓘、刑部主事李荫父子三人捐出自己的俸禄,在家乡的丹江河上修建了一座石桥。乡亲们为了表达对这家李氏官员的敬意,就称这座桥为“李官桥”。久而久之人们便使用李官桥来称呼这个地方。
李官桥土地富饶,是重要的水旱码头,是豫鄂陕三省贸易往来的主要枢纽,也是河南、湖北五县组成的重要的货物集散地。正因为位置显要,所以历来成为兵家争夺之地,也因为这里富裕,打家劫舍的土匪很多,在那个年代,战乱四起,李官桥也不得安宁。
在老太絮絮叨叨的故事中我大概了解到,老太有个哥哥(或侄儿)叫曹仲山,曾当过民团团长,家里还有一个少团长、护卫、马夫等。曹团长为人正直,体恤百姓,深得民心,他打退了土匪,保护了这里的老百姓的安全。但解放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曹团长却被枪毙了,此后曹家人也七零八落,不知去向。
老太口中的李官桥简直就是一个神话,她给我讲李官桥的土寨墙、将军炮,讲火星庙、三官殿,还有二层楼高的戏楼、三层楼高的碉堡等,都让我听得云里雾里一般。更神奇的是“李官桥三年不发大水,狗都会说来媳妇”的民间传言,让我纠结了半辈子,如此风水宝地,为何会集体大搬迁了?
听老太常讲起李官桥的往事,我明白老太舍不得那个她生长的地方,也理解她对家人深切的怀念。后来我回到河南读书并在老家工作。此后我也无数次到李官桥的河边去看水,想从碧波浩瀚的水面上猜测李官桥当年的繁华,更渴望从波光粼粼的清澈中探寻老一代的故乡情。
其实无论李官桥是曾经是如何繁华,戏楼是如何的雕梁画栋,都已成了过眼烟云,演绎成了神话故事。而留人老太的,却满满的酸酸的回忆。
自从奶奶去世后,爷爷也借口水土不服,住在河南姑姑家直到老死。奶奶的坟茔作为第一代移民永远留在了异土他乡,而爷爷的坟疙瘩矗立在姑家的后山上,老两口由于李官桥的搬迁长眠黄土时也是一个天南,一个海北。
记得小时候,我的爹妈喜欢吃面条,由于没有轧面机,他们每天中午总是手擀面条吃。而我和哥哥自小却喜欢吃米饭,每天中午,妈妈做的手擀面实在满足不了我们的胃口,当我总是看到老爹端着海碗呼呼噜噜吃芝麻叶酸菜面条的场景,我总是端着小碗坐到门槛上,免不了一行鼻涕两把泪。数年后,回忆起老爹当时吃面条的情形,终于明白,那是一代移民对故乡的由衷怀念。(作者单位:淅川县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