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诗选
塞萨尔·巴列霍(1892——1938),秘鲁诗人,生于圣地亚哥,逝世于法国巴黎,他的作品是二十世纪西班牙语诗坛的巅峰之一。塞萨尔·巴列霍在年轻时与现代主义关系紧密,但很快即为极端主义的先锋派所吸引,以至从《黑色的使者》开始,便成了一位极具特色的诗人。此后,他的作品又向一种更深刻、更坦诚的诗歌过度;他锲而不舍地表达自己在童年,尤其是在西班牙内战时期所体验到的人类的痛苦。巴列霍是一位为多数人写作的诗人,在他的作品中,对人类的痛苦进行了深刻的揭示,对社会的不公进行了无情的抨击。
相信望远镜,不相信眼睛
相信望远镜,不相信眼睛;
相信楼梯,从不相信台阶;
相信翼,不相信鸟
还相信你,相信你,只相信你。
相信恶意,不相信恶人;
相信酒杯,但从不相信烧酒;
相信尸体,不相信人
还相信你,相信你,只相信你。
相信许多人,但不再相信一个人;
相信河床,从不相信河流;
相信裤子,不相信腿
还相信你,相信你,只相信你。
相信窗,不相信门;
相信母亲,但不相信九个月;
相信命运,不相信黄金的色子,
还相信你,相信你,只相信你。
爱 筵
今天没有人来探询,
今天下午也没有人来找我要什么。
我还没有见过一朵墓地之花,
在这么快乐的光之队列里。
原谅我,主啊!我死得这么少!
今天下午每个人,每个人走过去,
而不探询或找我要什么。
而我不知道他们忘记什么,它
错误地留在我双手里像不是我的。
我走向那扇门,
我很想向每个人叫喊:
如果你们丢失什么,它就在这里!
因为在这一生中的所有下午里,
我不知道是哪些门对一张脸关上
或我的灵魂从另一个灵魂取走什么。
今天没有人来;
而今天下午我死得这么少!
(黄灿然译)
黄礼孩点评:
塞萨尔·巴列霍的诗歌是他经历人生的影像。他的诗歌晦涩难解,但其间又有一种莫名的东西抓住你,让你为之折服。
巴列霍是秘鲁人,生于安第斯山区,身上流着印第安人的血液。他从事过老师、记者等职业,一生贫困,遭遇诸多挫折,但他依旧不改激进的思想。巴列霍在诗中写过:“我会死在巴黎,在一个下雨天。”1938年4月的一个雨天,巴列霍在巴黎去世,应验了自己的预言。巴列霍死后,他的诗歌才引起关注。他的诗歌是他个人与自我,个人与他者,个人与社会的中和。他的诗歌是义愤、怀疑、沉思、抵抗、疏离和饱含同情。他的代表作《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西班牙,我喝不下这杯苦酒》便是抨击社会不合理现象,反抗法西斯的暴行,同情弱者的诗歌。《爱筵》似乎是一首忏悔的诗歌,诗人向他的神——主耶稣诉说:原谅我,主啊!我死得这么少!诗歌充满自责,诗人觉得自己应像圣徒一样献上自己,他要参与到社会生活中去,他要死得更完美。诗人并不畏惧死亡,他的生命充溢着果敢:“我还没有见过一朵墓地之花/在这么快乐的光之队伍里。”正是对死亡形而上的认识,诗人的情感更为热烈。“我走向那扇门/我很想向每个人叫喊/如果你们丢失什么,它就在里。”在一个特殊的时代,更多的人忍辱偷生,更多的人逃离、妥协,而在弃绝的世界里,诗人显得那么孤立和痛苦。这苦闷正如他在《黑色骑手》中说的:“生命中有如此猛烈的打击——我不知道缘由”,但也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诗人并不以丧失自我为代价。在这一生中的所有下午,当门被关上,当灵魂取走什么,当没有人来探询或要什么,诗人依旧坚守他的信仰和正义,他依然寻找一种更有意义的人生,他像柯勒律说的“必须同普遍的精神不振与顺应形势的状态作斗争”。
巴列霍的诗歌打动人的地方在他经历了我们所无法经历的人生,他将他所经历的事件提升为一种有效的诗歌艺术。他的诗歌陈述了人类灵魂不同时刻的不同层次,因之获得了不可替代的价值。
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
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
把一个男孩捣碎成同样多的鸟儿,
把鸟儿捣碎成一个个小蛋;
穷人的愤怒
拥有一瓶油去对抗两瓶醋.
愤怒把一棵树捣碎成一片片叶子,
把叶子捣碎成大小不同的芽,
把芽捣碎成一条条清晰的沟;
穷人的愤怒
拥有两条河去对抗很多大海.
愤怒把好人捣碎成各种怀疑,
把怀疑捣碎成三个相同的弧,
再把弧捣碎成难以想像的坟墓;
穷人的愤怒
拥有一块铁去对付两把匕首
愤怒把灵魂捣碎成很多肉体,
把肉体捣碎成不同的器官,
再把器官捣碎成八度音的思想;
穷人的愤怒
拥有一把烈火去对抗两个火山口.
一个人肩上扛着面包走过……
一个人肩上扛着面包走过,
看了他我怎能再去写我这样的人?
另一个人坐下,搔痒,从腋下
捏出一个虱子井把它掐死,
看了他我还有什么勇气去谈精神分析?
又一个人手持棍棒走向我的胸膛,
看了他我怎样把苏格拉底对医生讲?
一个跌子走过,用胳膊倚着一个儿童,
看了他还能去读安德烈·勃勒东?
另一个人冻得发抖.咳嗽,吐血,
看了他还能提起痛心的我自己?
另一个在污泥中寻找骨头、果皮,
看了他我还能再去写无限的天地?
一个泥瓦匠从屋顶上跌下来死去,
他已不再吃午饭,
看了他我还用更换转义词和比喻?
一个商人偷顾客一克重的东西,
看了他我还能把四度空间涉及?
一个银行家伪造了帐目,
看了他我还能在剧院里痛哭?
一个穷人睡着了,脚放在背上,
看了他我还能对人把毕加索去讲?
有个人壕哭着走入坟圈,
看到他我怎能再去科学院?
有个人在厨房里将枪擦得干干净净,
看到他我还有什么勇气谈论来生的事情?
有个人掰着指头数着走过,
看到他我怎能不呐喊一声而谈论“非我”?
(尹承东 译)
致行人书
重新开始我兔子的白天,
大象休息的夜晚。
而我在心中说:
这是我倾泻的粗鲁的无限,
这是我愉快的体重,为了鸟儿在下面
将我寻觅;这是我的手臂
甘愿不成为翅膀,
这些是我神圣的文字,
这是我吃惊的狗的睾丸。
阴郁的岛屿像大陆一样为我照明,
当我亲密的悬崖将神殿支撑
而长矛上的代表大会结束了我的游行。
但是当我因生活
而不是因时间而死,
当我的两个箱子一起到来,
这一定是我的胃,里面装着我破碎的灯,
这是那个脑袋在我的步履中赎出的圆的酷刑,
这些是心灵分批清点的那些蠕虫,
这一定是我孤独的身体
灵魂独自在其中失眠;这一定
是我的肚脐,我在那里将天生的虱子杀死,
这是我的事情,事情,可怕的事情。
同时,我的制动
抽搐着粗暴地恢复了功能,
宛似我因雄狮的直言而遭受苦痛;
既然我存在于砖的双重权利中
我便带着双唇的微笑摆脱了困境。
(赵振江 译)
今天我对生活远不如从前那么喜欢……
今天,我对生活远不如从前那么喜欢,
不过我一项喜欢活着:我早就这样说。
我几乎触摸到自己整体的分离并用枪弹
将自己控制在猛发过誓的语言。
今天我摸着撤退的下巴
并在这暂时的裤子里自言自语:
这样的生活从没有过!
这样的岁月总是我的日期……!
我的父母已被埋葬
用他们的岩石和尚未结束的痛苦的伸长;
整个身体的兄弟姐妹,我的兄弟姐妹,
而总之,我停止的存在,它将马甲穿在身上。
我极其热爱生活
但是,当然,
和我可爱的死神与我的咖啡在一起
看着巴黎栗树的茂密
并说着:
这是一只眼睛,那也是;这是一个前额,那也是……
并重复道:
这么丰富的生活而我的口音永不会变!
岁岁年年而且是永远,永远,永远!
我说过马甲,我说过
全部,部分,渴望,为了不哭,说过几乎。
我的确曾在旁边的那所医院里受苦
而无论是对是错
我对自己的躯体从下到上的观察过。
活着将永远令我喜欢,哪怕是大腹便便,
因为,如往常所说而且我要重复,
生活多么丰富而且不会再有!岁岁年年,
而且是永远,很多的永远,永远,永远!
(赵振江 译)
紧张与高度
我想写,但出来的是泡沫,
我想说很多很多,但却语塞;
没有写出的金字塔没有芽,
没有写下的数字不是总和。
我想写,但却觉得自己是美洲狮;
我想戴上桂冠,但却变成洋葱。
没有说出的鸟,抵达不了云烟,
没有上帝与上帝之子,得不到发展。
因而我们走吧,去吃草,
啼哭的肉,呻吟的果,
我们罐装的悲伤的灵魂。
我们走吧!去吧!我已遍体伤痕;
我们去喝已经喝过的东西,
雄乌鸦啊,我们去使你的配偶受孕。
(赵振江 译)
请听你的群众,你的慧星……
请听你的群众,你的慧星,倾听它们;
沉重的鲸,不要因记忆而呻吟;
请听那长袍,你在那里睡觉,
请听你的赤裸,它是梦的主人。
请将火的尾巴抓住
你向那两只角将自己叙述
马鬃在角上完成了它残酷的驰骋;
请将自己打破,但要在一个个圆中;
在弯曲的立柱上,再将自己组成;
烟雾的人啊,请以骷髅的正步
用大气描绘自己的体形。
死亡?给它穿起你的衣裳!
生命?用你的部分死亡与它对抗!
幸福的畜生,想一想;
不幸的神,去掉你的前额。
然后,我们再讲。
(赵振江 译)
最终,没有这持续的芳香……
最终,没有这持续的芳香,
没有它,
没有它凄楚的商数,
我温和的优势封好它的斗蓬,
我的存在封好它的箱笼。
啊,情感怎么会起这么多的皱纹!
啊,一个固定的想法如何会使我进入一个指甲!
患白化病,粗糙,敞开,带着颤抖的公顷,
我的愉悦在星期五跌落,
但我的痛中之痛由愤怒与悲伤构成
而在它沙砾与无痛的边缘,
情感将我弄皱,使我陷入绝境。
金的强盗,银的牺牲品;
我向受害者偷窃的黄金,
忘掉它,我多富有!
我向强盗们偷窃的白银,
忘掉它,我多倒运!
可恶的制度,这气候以天的名义,
以支气管和小溪
以及作为穷人所付出的巨额金钱的名义
(赵振江 译)
倘若在诸多的语言之后……
倘若在诸多的语言之后,
已经不存在语言!
倘若在鸟儿的翅膀之后,
已不存在站立的鸟儿!
实际上,不如
将它全部吃掉,我们便了了心愿!
出生是为了靠死亡活着!
由于自己的灾难
而从天上向大地起立
并窥视用影子将他的黑暗熄灭的时机!
老实说,不如
让人们将它吃光便没别的思想!……
倘若在这样的故事之后,我们突然死亡,
不再有地久天长,
只有这些平凡的事情,诸如
在家里或开始冥思苦想!
倘若然后,从星球的高度,
从围巾的污点和梳子考虑,
我们一下子
就察觉自己活在世上!
实际上,不如
当然,让人们将它吃光!
那时人们会说
我们在一只眼里有许多悲伤
在另一只眼里也有许多悲伤,
而在两只眼里,当它们观看,会有许多悲伤……
那么……当然!……那么……没什么可讲!
(赵振江 译)
我今天很想成为幸福的人……
我今天很想成为幸福的人,
幸福并带有纷繁的问题,
像疯了一样,出于本性将房间敞开,
总之,要抗议,
依偎在对身体的信任里,
只为看一看是否有人愿意,
愿意证实我自发的立场,
抗议,我要说,
为什么给予我的灵魂这么多东西。
因为我想成为幸福的人,
行为不用手杖、没有世俗的卑微、不用黑色的驴。
于是这世界的感觉,
虚拟的歌,
我哭泣的可爱的器官
和我在洞穴中丢失的铅笔。
同志,可信赖的兄弟,
伟大的父亲,生命有限的儿子,
朋友和斗士,达尔文巨大的文件:
他们几时会带来我的肖像?
享受快感?难道是穿裹尸衣的快感?
更早,谁知道呢,恐后争先?
同情心,同志,
我在拒绝与观察中的人,我的邻居,
我没有线索的希望
在他巨大的脖子上上来下去……
(赵振江 译)
一个男人在注视一位女性
一个男人在注视一位女性,
立刻注视着她,
用他豪华土地的恶意
注视她的双手
压倒她的一对乳房
将她的双肩摇晃。
于是我想,压在
那硕大、洁白、坚实的肋部上:
而这个男人
可曾有一个孩子在成长为父亲?
而这位女性,可曾有
一个孩子在成为他鲜明的性的缔造人?
既然我现在看见一个孩子,
百脚虫似的孩子,有力,热情;
我看到人们看不到
他在两人中作响,穿衣,晃动;
既然我接受他们,
接受她在增长的本性,
接受他在金黄枯草的弯曲中。
于是我呐喊,不管一个人
是否丧命,也不管
一个人是否将我崇拜的拼搏抖动:
父亲、儿子
和母亲迟来的幸福持续不停!
家庭的、完美的瞬间,
谁也不再感觉与爱恋!
无声的、红色的眩晕,
吟唱着最动听的歌声!
绚丽的啄木鸟在那么高贵的树干上!
精致的船桨在那么完美的腋下划动!
多么俊俏的乳峰,一对突前的乳峰!
(赵振江 译)
黑色的使者
生活有如此厉害的打击……我不知道!
就像是上帝的仇报;面对它们
似乎一切苦恼的后遗症
都沉积在灵魂……我不知道!
打击虽然不多;然而……能在
最冷酷的面孔和最结实的脊背上开出阴暗的沟壑。
它们或许是野蛮的匈奴人的战马
要么就是死神派来的黑色使者。
它们是灵魂中耶稣的形象
也是命运亵渎的某种可爱信仰的重重的跌倒。
那些血淋淋的打击是面包的爆裂声
它正在炉门为我们烘烤。
而人……可怜……可怜!转过双眼
如同有人在肩上拍一下,将我们召唤
转过疯狂的眼睛,而昔日的一切
宛似一个罪过的水糖。沉积在目光上。
生活中有如此厉害的打击……我不知道!
(赵振江 译)
悲惨的晚餐
要到几时
人们才不欠我们的东西……
在哪个角落
我们可怜的膝盖才能得到长久的休息!
要到何年何月
鼓舞我们的十字架才能停止苦役。
要到几时
可疑之神才使我们的苦难得到报偿……
我们已久久地坐在桌旁。
身边的婴儿难熬午夜、饥饿痛哭、难入梦乡……
要到几时我们才能在永恒的早晨的边缘
和他人相见,大家都已用过早餐。
这泪水的深渊一一我从未叫人把自己带到这里
要持续到哪一天!
我用双肘支撑,以手掩面,
垂头丧气,浸在泪水里边:
这悲惨的晚餐还要维持多少时间!
是谁在痛饮之后嘲笑我们,
时而走远,时而靠近,
就像盛着人类痛苦本质的黑色勺子——坟墓……
那昏暗的坟墓更不知道
这晚餐还要维持多少时间!
(赵振江 译)
遥远的脚步
父亲在沉睡。威严的面孔
表明平静的心灵。
现在他多么甜蜜……
那就是我——如果他有什么苦的东西。
家中一片沉寂;人们在祈祷;
今天没有孩子们的消息。
父亲醒来,聆听
逃往埃及那依依惜别的话语。
现在他多么近啊……
那就是我——如果他有什么遥远的东西。
母亲漫步在果园,
品尝着不是滋味的心酸。
现在她多么温柔,
多么出神,多么飘逸,多么爱恋。
家中一片沉寂,没有喧闹,
没有消息,没有天真,没有稚气。
如果有什么波折在傍晓降临并瑟瑟有声,
那就是两条白色的古道,弯弯曲曲。
我的心正沿着他们走去。
(赵振江译)
逝去的恋歌
此时此刻,我温柔的安第斯山姑娘丽达
宛似水仙花和灯笼果,在做什么?
君士坦丁堡令我窒息,
血液在昏睡,像我心中劣质的白兰地。
此时此刻,她的双手会在何方?
它们将把傍晚降临的洁白熨烫,
正在降落的雨
使我失去生的乐趣。
她那蓝丝绒的裙子将会怎样?
还有她的勤劳,她的步履
她那当地五月里甘蔗的芳香?
她会在门口将一朵彩云眺望,
最后会颤抖着说:“天啊,真冷!
一只野鸟在瓦楞上哭泣忧伤。”
(赵振江 译)
我降生那天
我降生那天
上帝病了。
人人皆知我活着
而且我坏;却不知
那个一月里的十二月。
因为我降生那天
上帝病了。
我形而上的元气
出现了空缺,
这谁也不须触摸:
一座寂静的修道院
在火焰上说话。
我降生那天
上帝病了。
兄弟,你听,你听……
好。千万不要离开我
而不带走十二月
而不留下一月。
因为我降生那天
上帝病了。
人人皆知我活着
而且咀嚼着……却不知
为什么我的诗里有吱嘎声,
有隐隐的棺木味,
还有锉刀般的风
被沙漠里那个
好问的斯芬克斯解拆。
人人皆知……却不知
光明得了痨病,
而黑暗却发胖……
却不知神秘会综合
不知道是那座悦耳而悲伤的
驼峰在远处预报
从界限通向界限的
子午线。
我降生那天
上帝病了,
病重了。
(飞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