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苍沟的生命奇迹
雅安自古多雨。刚到荥经,雅雨随风入夜,润物无声。清晨放晴,地面湿渍微黑,泛着温润的泥土芬芳。
龙苍沟的山间,白雾如轻绸。路旁的沟渠,淌流着急促的溪水。暮春初夏,正是龙苍沟的珙桐花开时节,繁密丰茂,花形酷似展翅的白鸽,花色洁白,轻盈灵秀,故又名鸽子花。花瓣缀点着昨夜的雨滴,欲落未落,犹如白鸽初浴,翅羽凝着相思的露珠,在枝头翘首远望。微风轻拂,珙桐花蹁跹摇曳,应和着山谷传来的鸟声,顿生百鸟鸣涧的意境。
珙桐花姿清丽,身份珍稀。在第四纪冰川时期,大部分珙桐相继灭绝,观之不易,被誉为植物界的“活化石”和“绿色大熊猫”。十多年前,在荥经县龙苍沟,人们发现十万亩野生珙桐群落的消息,让世界沸腾而惊喜。
珙桐花选择在龙苍沟盛开,是为了自己落脚扎根福地,更好地繁衍生息。野生珙桐对于土壤和气候要求堪称挑剔,它喜欢凉爽湿润,不长瘠薄,不耐干旱。龙苍沟山势柔和舒缓,山岭连绵起伏,水润青山,涧水穿行,细流深潭,瀑布滴岩。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这里恣意抒情挥毫,绘就了一幅生机无限的自然画卷。
栈道搭架在河谷中,顺沟而行,不绝于耳的淙淙水声,有时如春雷初鸣,有时若古琴拨弦。水流急处,水声轰响,漩涡激浪,在岩石上拍打,泛出细碎的白色水泡;而静水流深处,清澈如蓝,水面平静安然,若神仙遗留山间的无暇宝镜。从高山峭壁中流淌下来的清泉,一年四季,不枯不竭。泉水潺潺,与山川万物相伴,弹奏轻重缓急各不同、大小高低总相合的自然乐章。
不到龙苍沟,我也许无从领悟自然独特而神秘的生机之美。这里是植物的世界,分布着常绿阔叶林、针阔混交林、亚高山暗针叶林。这些上百年的树木中,不乏珍贵的红豆杉、山毛榉、麦吊云杉等树种。让人惊叹的,并不是龙苍沟的树种数量之庞大,品种之珍贵,植被之茂盛,而是生命在此处,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强大张力,以及相偎相存的生灵和谐。在龙苍沟,最好的游览方式,是让自己的呼吸吐纳,都与花草树木同频,在生息幻变之中,感受生命的蓬勃生长。
龙苍沟“栏上苔、石上树、苔上花”的奇特景象,便是生命绵延的承续,相携的守望。
栈道木桥栏杆,远看如同披了一件绿色衣衫,近看却是小小的苔藓,像绣花般,扎针于木栏之上,密密麻麻覆了一层新绿。传说这里有棵树,从山上砍下来架桥,“死去”好几年了,它的躯干上,依旧会抽出新枝,发出嫩条,仿佛遗忘了自己已不再是一棵树,而是一截桥。我所见的“绿衣木桥”,作为树的生命,已在刀斧下结束,作为桥之木,它仍然自由呼纳,熏染着河谷的清新之气,宽和仁爱地容纳着苔藓细草,在自己身上繁衍生长。苔藓的盎然生机,为桥栏增色添岁,生命不再是戛然而止的悲歌和绝唱,而是不老不朽的传承与呵护。
沟里有一块硕大石头,人们赋予它“石来运转”的称号,据说绕行一圈,好运降临,心想事成。让我深受触动的,并非是转运的美好愿望,而是石上之树。树不是羸弱小树,强撑一幅在风中可怜发抖的无奈神色,自怨自艾地勉强存活。这几株石头上迸出的树,虽然比不上扎根泥土的树枝粗壮雄健,仍有一番顶天立地的傲骨,在生命最不可能生长之处,开拓出属于自己的一方疆域。历经沧桑的树干,依旧守护着年轻本色,不曲不弯,尽可能笔挺伸直,是伸向蓝天的手,与风相握,和雨嬉戏,姿态刚劲而自信。
这是哪一个粗心的鸟儿,嘴巴一松,将种子丢到了堪称绝望无助的境地呢?坚硬而冰冷的石头,当然不是接纳树种的温床,哪怕石头上有一点薄薄的风来之土,也能成为它的容身之所。它不想轻易放弃自己成为一棵树的使命,即便这使命看上去渺茫如天堑。
柔软的根须和坚固的石头,不知对弈了多少次,搏击了多少回。倘若石头是一把刀,树是迎着锋利的刀尖,执拗打磨它一天比一天强大的内心,无惧流血疼痛,摧折挫败,它有多少痛楚就有多少勇毅。它看似蠢钝,如同和风车战斗的堂吉诃德,用尽全力捍卫自己的尊严。
石上之树,叶是小的,却并不单薄,枝是细的,却并不衰虚,树是弱的,却并无颓相。生为树,它天生有着拥抱天空和白云的信念,并未因种子落在石缝自惭形秽,枝叶与清风的每一次唱和,都是它苦尽甘来的欣喜。石上生树,颠覆了我对“坚不可摧”的刻板认识,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真正不可摧毁的呢?柔韧能战胜强硬,时光淘洗了傲慢,岁月原宥错误的萌芽,信念指向了正确的航向。
如果说石上树种,是以一场“流血的革命”,最终降服石头,完成了扎根石缝的豪迈壮举,这是精神火焰的不熄不灭,可赞可叹。但也并非“荥经特色”,在自然界是屡有先例的,在多少看似不可能的岩缝石隙,生长着树、花和草,是同样坚贞的兄弟姐妹。在龙苍沟,随处还可见“生态大和谐”的局面,却是别处难以见到的奇景胜相。
山谷中一棵形貌怪异的大树,横斜着枝条,宛若平举半空的手臂,臂上生苔,苔上又长出整整齐齐的一排野花,在风中摇头晃脑,这简直叫人讶异了。青苔若是依附树的附庸,野花又是苔藓的隶属,它们看似层级分明,但在暮春的画面中,一起出现,同生共荣,让你分不清谁客谁主,意义孰轻孰重。树与苔,苔与花,花与树,它们各行其是又彼此依存,相互成就又互为独立,友爱携手,点缀着龙苍沟的自然之美。
苔上花在高空绽放,或紫或红,或黄或白,颜色多彩,姿容靓丽。它们并没因为在特殊之地开放,便战战兢兢,神情畏缩,或唉声叹气,沮丧失意。它们开在如此逼仄的一根树枝上,头顶是蓝天,脚下是悬崖,如同在天上打一个绳结,挂住了微小的生命。这些半空绽放的野花,依旧昂头挺胸,含笑喜悦,态度从容。
四月的盛开,是野花短暂生命的隆重主题,是从种子的深深黑梦时期,一直期待的芬芳娇丽,它们因为能自在花开而志得意满。荒壁、孤枝、陡岩,是龙苍沟这些野花最好的容身之所,今生无悔的乐土,它们去毫无顾忌地开花就好,去心无旁骛地享受春光就好。
如果说“栏上苔、石上树、苔上花”足以令我内心受到震动,为生灵之美而轻颤,一棵“藤树不分”的参天大树,以它特殊的形貌和深刻的内蕴,直接刷新了我对于生命的见解,清凉透顶,焕然有悟。
这是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树干粗直,它是比“曾祖父”还要年迈的树木。在它雄壮的躯体上,呈现一道道环形水波状,从下盘旋至上,遍布整个主干,手指触摸,呈现明显的凹凸感。
这“水波”竟是藤蔓的前生。不知多久以前,藤蔓悄悄缠上这棵大树,以它攻城掠地的凌厉狠辣,难以拒绝的虚假热情,也许还有令人眼热头晕的山盟海誓,用它柔弱的身体紧紧缠在了树上。藤蔓争抢着树的吃食,以楚楚可怜的姿态,行的却是让树木油尽灯枯的举止。它缠得越紧,树脚抓扯得更深,从大地汲取力量与之对抗。大树最终成功地抵御了藤蔓的甜言蜜语,兀自生长。
藤蔓终究蚕食不了树木,生命消失于山川河谷,它只想依附和掠夺的生存,将活着变成一场吸骨吞髓的行为。树却原谅了它的豪夺,也尊重藤蔓生命中洗之不去的不义底色,尊重它迷惑众生面貌下的邪恶,如同尊重大自然既有的温情脉脉,也有暴虐严苛。树在藤蔓自食其果后豁达待之,允许藤蔓失去生命汁液的身体,依旧缠在自己躯干上,如同身穿一件枷锁的外衣。
时光给予了这棵独特的树以奇妙的包浆。在藤蔓之上,又生长出新的树皮,深褐的树皮,一层层裹着大树和藤蔓,曾经寸土不让的对手,终于以一种不死不离的姿态,立于天地中,共存山水间。
在龙苍沟,成长和坚强,也是俯仰可拾的主题。玄武石窟景点,也牵动了我的视线。早在远古时代,这里火山爆发,喷出地面的炽热气体、液体和固体,再回落地面,堆积不同形状的岩石小山,在岩石结晶过程中形成了气孔状构造,石头留下一个个圆弧深凹,后来人称它为“蜂窝石”。
火中炼石,再次形成石头,这是对于生命的执着追求。前世是石,今生还是石,最本真的元素和最诚挚的期望,在此两相融合,“世代为石”成为唯一选择。身体无法弥合的洞,书写着烈火焚身的疼,元神碎裂,精魄四散,是什么力量让它再度聚合结晶呢?因为它是石,受尽千般苦,带着千疮百孔,死后魂兮归来,涅槃重生,躯壳上留着累累的伤痕,也在所不悔。
如今蜂窝石静静地趴在溪沟中,树荫为它遮挡破损的面孔,泉水洗漱它历经沧桑的身躯。它和龙苍沟的一草一木、一苔一花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享受着自然的点滴滋养,不管日月如何流转,时光怎样变迁,依旧守着石头的本心。
天地孕育万物,生灵以诚馈赠。荥经是个植物海海的地方,龙苍沟是一个富有生命奇迹的场所。每一次深深的呼吸,都是自己和天地的遇见,自己和自然的遇见,自己和自己的遇见。这里峰峦叠嶂,林木葱郁,溪流纵横,花草繁盛,更有生命最为本真的质朴、通透深刻的诠释。山水和草木的灵魂,润泽成晶莹滴翠,羽化成白鸽歇枝,唱聚成溪水叮咚,让探幽的足迹留痕,让寻访的真心朗润,不枉这人间胜景,雨后初晴。
乐莫乐兮与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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