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花落澄波遇古桥
茧庐织字
散文:花落澄波遇古桥
作者:严金波
严金波,笔名荒原,铅山人,中学老师,扎根农村一线教育近20年。闲时亦读书码字,有不多篇章见诸报端。。获第二届孙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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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澄波遇古桥
文/严金波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唐·元稹)
人在旅途,风景万种。声名远播的异地风光,往往会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就在我们身边不远,也有不少幽胜静待深闺,等候有心的人们拂去历史的风尘,拨开时光的落叶,投入一次目光深邃的阅读,展开一段澄涤心灵的对话。
在脚步踏进湖坊镇之前,我从未想过家乡铅山境内,还有这么一座盛唐风貌俨然的古桥,甚至连澄波桥的名字,亦未曾耳闻。事实上,这座桥最初垂虹于世,比唐玄宗和他的宫女们还要早上百来年(史志载,澄波桥建成于贞观四年,即公元630年)。一个万世顶礼的王朝雍容端严的身影远去,却轻轻剪下一段红飞花落的春光春愁,深锁在这座朱颜瘦减的寂寞廊桥上。
又来的时候,依然几日里阴雨不明的天气。一团团饱饮水汽的白色云岚,流连于小镇四周的山峦间,偎抱一个个翠墨色的山头,不断翻滚腾挪。山里头约摸真住着神仙吧?鹤翎羽扇轻轻一挥,九天花瓣缓缓飘降满山上。只是可望而不可及,让人空添了几分淡淡怅惘遐思。因为春节拜年,每年大约数正二月里来得勤些,记忆里的湖坊小镇,便总是湿漉漉的。下了班车,从河西热闹的主街道走出,拐进一条幽僻小巷,百十步间,一抬头,便见澄波桥披了一身雨雾,脚踏水瘦石寒的小河两岸,从从容容在那迎候着,宠辱无惊,谦和,落寞,安详。
隋开皇二年(公元582年),钦差执掌兴建湖山寺的京都高僧澄波法师,为了便利当地民众和过往行人,不避辛劳,广募布施,终于筑建得此桥(桥的落成竣工当是在唐贞观初年),世人因故名之澄波桥。佛家与儒家,都很讲究内在道德的修为,所谓“止水澄波,成和之修,德不形也”,一个僧人,并不因佛法的孜孜修习与弘扬光照千古,倒是真真切切地在纷纭俗世,完成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义举,渡化芸芸众生。善莫大焉!
澄波桥在中国现存的古桥梁中,应是值得书写一笔的。不仅仅因为它最初建造的时间,可以上溯一千四百年,其建筑上的科学及美学价值,也很值探究。这座桥系石墩梁桥,六墩五孔。全长60余米。以石材砌筑桥墩,为尖墩,又称之为“分水金钢墙”。形状似舟,尖端逆流,以利避水,减轻水对桥墩的冲击力。(我在家乡各处乡村,见过不少现代兴造的石桥,都设有这种形状的桥墩,人们俗称为“鸡公头”,很是形象。)。麻石(花岗岩)砌筑的桥墩高约4米,石桥墩之上,又纵横堆叠七层方条木,再在此状如鸟巢(俗称“喜鹊窝”)构架之上,架设巨大原木制作的梁。桥面铺木板,其上建长廊,通道的宽度约4米,两侧做有板壁,板壁两面均涂上了朱红油漆,远望廊桥,分外醒目。桥顶部全部盖以致密如鳞的青瓦,为过往行人挡风避雨。在桥墩部位的上方廊道两旁,加建单层木构房屋,各屋约十平方米左右。东西桥头均建有砖石门屋,东西两头的门额上,分别镌刻“浪静风恬”、“河清海晏”的字样,据传还是澄波和尚的手迹。近十余年,澄波桥历经两次翻修,如今,桥东门洞上“浪静风恬”的题额,仍依稀可辨,桥西那一块“河清海晏”石刻,却已然不知所终。
桥下那条河叫做陈坊河。晴天的时候,倘流水平缓充足的季节,万道光辉之下,常能见到河面浮光跃金、妩媚生姿的样子。阳光是水的情人,也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孵化者。河滩上,四季都能见到随意生长的绿植,饱蘸了阳光,在各自地盘里泼辣辣地灵意飞动,恣情欢耍。清露的黎明,村妇村姑,盘了头发,挽了衣袖裤腿,提了满竹篮满塑料桶的衣服到河埠浣洗,手里一边紧张搓洗捶打,嘴里也不得闲着,街谈巷议,新闻旧闻,家长里短,逗乐诨笑,从一张张呱呱响的嘴巴里弹出,落在与那些脸盘一样清澈生动的河水,溅出朵朵水花。一条河都开始笑语盈盈,鸭欢鹅叫,乐开了怀。
早饭后,老桥很是繁忙。孩子们三五成群,从这里走向学校。成年人撂了饭碗,赶去上工上班,或到对岸的农贸市场割肉买菜。人们大多步履匆匆,街坊见面,点点头,相互微笑:“吃过了啊?”一成不变的老套问候,却让人感觉如袅袅升腾在村庄上的炊烟,一般的绵软温馨。脚步声紧一阵慢一阵,在老桥平整的木板上有节奏地振荡,“笃笃笃,笃笃笃”。像是人们推开门后一早赶来对老桥的问候,而老桥也似乎再次年轻欢跃起来。亦有早餐前后出来散步的老人,携了半导体或子女们孝敬的mp3,精神矍铄地哼着老戏段子,在老桥上不慌不忙踱上一阵,消磨悠然自得的时光。
阒寂无人的午后,或夕照如瀑的黄昏,常有年轻的情侣,执手并肩,立在廊桥围栏前远眺风景,有时依偎在长凳上低低情话。放学后的孩子在此跑过,嬉闹着,他们对缠绵中的情侣早已习以为常,倒是几只绕着梁柱来回寻觅窠洞的蜜蜂儿,常能引起他们痴痴的神往。数双无邪的目光齐齐追寻那抖动不安的翅膀,早已不知飞落何方。
大凡中国古代桥梁,若得以名世,垂留于史志典籍,或因历史悠久漫长,或以造型独特壮观,或为风光奇丽秀美,或有历史事件的发生。譬如华北大地上的卢沟桥,除了桥梁本身有值得瞻拜观赏之处,更因那块金章宗题笔、清乾隆撰写的“卢沟晓月”四字碑刻,添了文化的厚重,得以名列燕京八景之一。然而全面抗战的烽火亦从此燃起,后人观景之余,不能不更多联想到车辚辚、马萧萧、西风飒飒、残阳如血的瑟瑟场景。
地处江南腹地的澄波桥,也许是更幸运而寂寞的。相对于其他历史名桥,它没有太多的前尘往事、奇谭艳说,历代的兵燹民变、灾难饥荒,也似乎从未经它身上踏过,它一直只默默承担起一座桥的使命,沟通着一条天堑的两岸,至今仍是小镇上最重要的桥梁之一。其实,还是在不远的几十年前,陈坊的焦炭、纸张等重要商业资源,就是经这条河源源不断顺流而下,远走四海八江。当时的河道上,每隔百十米距离,便有石块砌成的水坝一座,用以蓄水行船,石坝上都留有船闸口,便于舟船通过。澄波桥两岸,自河东的下街头至河西的上街头,一连数里,屋宇连绵,街道两旁,各色店铺鳞次栉比,人流若潮。就是这廊桥上的十来间桥屋,当年亦是作店房用的,粮油、吃食、香纸、南杂,无一不具,间或有饭馆、理发、缝纫等开设其中。船上的一个水手累了饿了,在老桥下找个固定的位置抛了锚,停船打尖。才仰起头来,向桥上大声“嗨”一声,依然莲花般灿烂的一张笑脸,月牙似的两道弯眉下春水盈盈,轻轻闪过窗来,葱白一双玉手,将一条细绳系了竹篮,从窗口垂下。年轻的水手从篮子里取出几样家常饭菜,半瓶谷酒,在篮子里轻轻压放了钱钞,向立在窗上面的那人儿挥手致意。醇酒尚未开瓶,风帆亦未扬起,桥上与船上的两人,彼此心里早已荡开了几道温暖的涟漪。
这也许是当年令人心驰神往的一幕真实细节,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无论如何,千百年来,唐风宋雨既滋荣着这座从古典深处走来的廊桥,也悄无声息地剥蚀着它。而明清漫长的风云,民国匆匆的潮汐,似乎并没有给它留下多少冲刷打磨的痕迹,倒是在其中一间廊房的门板上,我有些意外地找到了一个文革时留下的毛主席红漆头像,像枚永不过时的像章,静静扣在那儿,其实也不怎么引人注目了。一切似乎仍保留贞观四年的样子,但桥早已不是当年那座桥,人也不是当年那群人了,当地的人们陪外地朋友到此逛逛,踏上那些被往来脚步磨蹭溜光的麻石台阶,指着幽深的廊桥洞门,会说:喏,这就是老桥。至于其它情状,他们早已思绪惘然,无可追忆了。于是来访者掏出相机,摸出手机,从不同角度摄下几张相片,算是来过了这里,收获了一次经历。千年时空的遗风流韵,早已埋藏在桥下丛生的幽幽芳草间,失落于淼淼茫茫的时光足印里。
文明之花,常常因不同的机缘,在人类的大地上或荣或衰,此开彼落。现代科技的助力,使人类雄心勃勃地将陆地交通极快拓展延伸,从一个远方不断连接到更漫长的远方,人类甚至把足步伸向了飞鸟都不能到达的高空,日行千万里,遥看一千河。那些缓慢优雅的内河水路,从此门庭冷落,风光不再;尤其水网密布的江南,无数小桥流水人家,在见证一段段昔日的商贸繁华之后,也随着黯然而去的片片帆影,一同走向时光的暮色深处。
逝者如斯,谁也无法折回时光河流的走向。然而,我常暗想,世间所谓的桥,它们的生命,更多是植根于人心之上的。人心有桥,历更风雨,桑田沧海,桥亦长存;人心无桥,桥再华美,制具虽宏,耗资虽巨,亦难久长。澄波桥,曾经惯看秋月春风,饱睹人世冷暖,如今却茕茕孑立,孤悬于水云日瘦的时空,在两岸华楼美厦的层层簇拥窥睨之下,如同一幅静寞无声陈年发黄的水墨,在现代人们日益翻滚起伏的心河,你还能安然矗立多久?
暮春时节,我独自踏在空荡荡的廊桥上,足音跫然。几片落花随风飘了过来,两岸昏黄连陌。漫天的暮云残光下,河水无声,桥亦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