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坚:知青年代的传奇故事

作者:王力坚

1973至1977年,我作为知青在广西博白县龙潭公社插队务农。在知青年代,我经历过不少颇具传奇性的事情。其中三次给我蛮深的印象,虽时过境迁,“传奇性”的色彩愈发浓郁,讲述出来,往往令人难以相信。

一、气球传单

这个事情,记载于我的下乡日记里。1975年7月28日,正是“双抢”时节,我们跟农民一起早出晚归,整天在田里奋战,脏得像猴累得像狗——不知为什么用猴狗来形容,农民就这样说的,但我觉得猴狗应该比我们要幸福得多。“双抢”即“抢收”和“抢种”。

“抢收”是割禾(稻子),“抢种”是插秧及拔秧(拔秧给别人插)。这“双抢”令人最累是身体哪个部位?对啦!腰!割禾、插秧都得弯腰。别小看弯腰,弯几下屁事没有,弯上一天、几天、甚至两个月——整整一个双抢农忙季节试试看?不把你的细腰弯断才怪!所以,我们都宁愿去挑禾、挑秧苗也不愿割禾、插秧(拔秧)。那时我可以挑一二百斤重的担子(最高记录是二百二十七斤,而我当时才一百零四斤),割禾、插秧(拔秧)不到半小时就觉得要呜呼哀哉了。

拔秧(网络照片)

但没人愿意干的事就得轮流干,某日,轮到我拔秧,于是,我总是拔几把秧就站直腰,往四周作眺望状,好像十分关心广大辛勤劳作的贫下中农们似的。如此这般拔了一下午,也干不了多少,因是按时间算工分,多眺望关心别人比折腾自己的腰肢要划算。

捱到日薄西山时分,我又一次直腰眺望,却发现西边上空有一个小白点,像气球,又像降落伞,开始总不动,十几分钟后才慢慢向北飘移、降落,很快就降落到地平线一下;但几分钟后却又重新向高空升起,尔后,又向西边飘去,降低了一些后,便消失在霞光之中了……

这个过程中,我可是看傻了。以前多次听说台湾的“空飘”(用气球降落伞携带传单)侵扰我们这一带,莫非给我们遇上啦?我长长出一口气,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

当晚就得到证实,那确实是台湾过来的“空飘”——气球传单,傍晚在南坡大队、坡头大队一带撒了不少传单。公社发动干部民兵搜集,至次日中午搜集到一百多斤的传单,说是上载蒋经国、严家淦接见台湾什么杰出青年代表云云。县人武部专门派了两辆吉普车下来将传单载走了。

此事的“传奇性”在其30年后的“后续”:2005年12月,我从新加坡国立大学受聘到台湾中央大学已大半年,蓝营在地方选举中大胜,次日是星期天,我应邀赴桃园龙潭区出席一个以学界朋友为主的聚会。这些朋友均为蓝营背景,于是,在聚会宴席上为蓝营大胜屡屡举杯庆贺。喝高了,话也多了。一朋友透露,民国64年他就在龙潭服兵役,整天往大陆放空飘进行“心战”。民国64年?不就是1975年?那时我就在对岸的广西博白县龙潭公社插队,也正在那年在龙潭目睹了来自台湾的空飘事件呢!同一年,同是“龙潭”,同是“空飘”。说出来,众人不禁唏嘘。我更觉有点悚然。

二、知青土匪

这是进山区修水利工程的知青带回来的传闻,说是那一带山区的武装基干民兵紧张了好一阵子,设路卡、巡逻、搜山,很有些“临战”气氛。原来是外地有两位知青,是兄弟俩,因为属于武斗后被镇压的一派,父母已被“革命”法庭“正法”,但兄弟俩不愿束手就擒,拖了两支步枪上了山“打游击”。

当然在“革委会”眼中这知青兄弟俩就是“土匪”了,而且是罪加一等的“政治土匪”。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铁拳下,这兄弟俩“土匪”应是以卵击石螳螂挡车不堪一击的,但经久多时,居然南征北战,多次逢凶化吉,硬是无法剿灭。据说是得到老百姓尤其是山民们的帮助掩护,而他们也从不打扰老百姓,只是跟“革委会”、“人武部”周旋作战,久剿不灭。

那一带地处六万大山的余脉,不少地方山高林密,据说是那知青兄弟“土匪”的“新根据地”,于是就出现了前面所说的“临战”气氛。

民兵小分队(网络照片)

开始紧张了一二个月,却也不了了之了。再过了几个月,人们差不多已经忘了这事,忽然又有一传闻:那知青兄弟俩土匪曾落网,但关押半宿后却又给不明不白放了,而“捉放曹”的那支基干民兵小分队却上下一致咬定从未跟那兄弟俩打过照面。尽管当地干部证明确有此事而上级军政领导暴跳如雷,也最终只能对那支民兵小分队无可奈何。据说原因有二:一、那是一支清一色知青组成的民兵小分队;二、其队长之父是一野战军的副军长。

虽然是传闻,但我倒是蛮相信其有所本,就因为太符合“知青逻辑”了。

三、红星广播电台

文革后期,大约是1974至1976年间,我下乡那一带的上空活跃着一个神秘而又令人困惑的广播电台:中国人民解放军红星广播电台。我是在有意无意间收听到这个电台的广播节目的,所谓有意,是我向堂哥借他自己组装的收音机时,憨厚的堂哥对我意味深长地强调,注意收听某某至某某波段的广播;所谓无意,我当时确实没把堂哥的放在心上,但回来一段时日后,却是在无意中就在那波段中收到了这么一个神秘的广播。

当时的情形我记忆犹新:深夜,万籁俱寂,我在自己的房间靠在床上收听广播,从中央台听到地方台,都大同小异,正无聊间,转到一个不常到的波段,忽然响起一阵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曲终,两个普通话纯正的男声与女声高昂地交替播读:“中国人民解放军红星广播电台,现在开始广播!”广播的内容显示,该电台是与当时中共中央对立的,却又坚持八大路线;号召人民子弟兵回到人民的立场,推翻“毛”“周”错误路线,恢复八大的革命路线云云。

虽然标榜“红星”,但跟现政权对抗无疑就是“敌台”,而收听“敌台”可就是政治性的罪行!当时我可真如五雷轰顶,从头皮麻到脚趾,浑身发凉,脑子一片空白……我很快关掉收音机,但又很快重新打开,如此这般好几次。那晚我失眠了。乱七八糟想了许多,其中包括考虑是否要举报。

天蒙蒙亮时,我在日记本中记下了这桩“事件”,马上又撕掉了。最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从此后,每到深夜,我就会打开收音机,调到某某波段,收听那神秘而令人困惑的电台播音。

平心而论,那电台作风十分严肃,每次都以激昂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开头,播音员水平极高,普通话纯正、吐词清晰、咬音准确、中气十足、感情充沛,其内容大都为中国当前政治局势的分析探讨,也有对历史的回顾,对人民生活的关怀等等。但广播的时间不是那么准确,有时相差好多,电波时强时弱,播音的速度也较快。总之,显见其“地下性”、“神秘性”的特色。奇怪的是,进入1977年不久,该电台悄悄地消失无踪了。

【作者简介】王力坚,原籍广西博白,国籍新加坡,文革中有多年知青经历。广州暨南大学学士与硕士,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任教于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逾10年,现为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暨历史研究所特聘教授。曾任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台湾元智大学中语系兼任教授,以及加拿大温哥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与广西大学访问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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