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否
银月洗剑传奇
006.能饮一杯否
李存孝看了看插在左肋处的那把黑色的铁剑,又看了看那只握剑的苍白得几乎可以看见跳动的蓝色的血管,然后,又看了看天空中飘落的枯叶,神情就像是那些正在轻轻飘落的树叶一般,随时都可能在风中凋落。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地道:“难道我连一片树叶都不如吗?”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长孙无垢也跟着叹了口气。
她实在想不到,这个名满江湖的索命青衣,竟然也是一个如此感慨的人。
李存孝叹了口气,看了看她,仍然还是刚才的那句话:“你走吧,你的那位刘大哥托付你办的事情,你现在可以去办了。”
这个时候,一片叶子正好落下来,就像是落在水面上一样,随波逐流,在半空中不停地飘动着。
长孙无垢急急地赶上去,一脚踩住了它,然后,抬头看着李存孝,咬了咬嘴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道:“难道你真的那么讨厌我,要急着赶我走,难道我长得真的就那么不堪入目,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李存孝苦笑了一下,淡淡地道:“难道刚才我看你的那一眼是多余的?假如刚才我没有你一眼的话,也许这会儿你早已变成死人了。”
长孙无垢嘟着嘴道:“虽然我这会儿没有变成死人,可以后也会变成死人的,因为你杀了明界的人,虽然是为了救我才杀的,可是,你杀他就等于我杀的。假如你不救我,死的只有我一个人,可现在,却要死两个人了。”
李存孝看了看她,道:“如果他们真的有本事,就尽管来杀好了,对我而言,死已经不算什么了。”
长孙无垢仿佛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下子愣住了。
但又有点儿不甘心似的,接着道:“我想他们一定会来杀你的,凡是得罪明界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说不定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前面设下了陷阱,等着咱们往里跳呢。反正咱们已经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最好让我跟着你,等死的时候,也好在黄泉路上作个伴儿呀。”
李存孝看了看他,突然道:“你不怕死?”
长孙无垢双手捂着嘴巴,大声道:“谁说我不怕,我简直怕得要命。你不知道明界的武功有多厉害,只要是得罪他们的人,我就没有见过一个能够活过三天的,可现在,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了。”
李存孝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她,道:“既然他们那么厉害,跟着我,也一定会死的。”
长孙无垢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嘻嘻得道:“即使死,也不会那么快就死的,至少还可以活到十月十五那一天。我知道,你是索命青衣李存孝,虽然江湖中又很多人都想要你的命而一举成名,可是,我却知道,索命青衣的命不到十月十五跟大光明城决斗之后,是任何人都索不走的。”
说到这里,她探着脑袋,小心地看了看索命青衣,低声道:“我说的对不对?”
李存孝那只握剑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斜斜地瞟了她一眼,道:“你知道的好像不少。”
长孙无垢突然笑了笑,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道:“是呀,难道你忘了,我原来是明界的人,所以,江湖上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况且,我之所以要跟着你,是因为你耽误了我逃跑的计划,如果不是你,他们也许根本就追不上我的。”
李存孝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他明白她的意思,如果不是刚才他躺在这道路中间挡住了她的去路,他们也许很难追上她的。
可是,他却没有告诉她,即使他们今天追不到她,凭借着明界如此庞大的势力,迟早一天也会追上的。
他只是道:“刚才我杀了明界的人,已经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他们暂时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你的刘大哥托付给你的事情,你现在可以放心地去办了。”
长孙无垢突然叫了起来,道:“你替我杀了明界的人,我们现在已经成了同一条船上的人,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要赶我走呢,难道我真的那么让人讨厌?哼,既然你觉得我那么讨厌,那你当初又为什么又要替我杀明界的人呢,给我个理由好不好?”
李存孝缓缓地抬起头,落寞的神情注视着空中那些飞来飞去的云朵。
那些云彩散散淡淡地,在空中飘来飘去,飘得很远,又仿佛很近,是那么地自由,又那么地轻,自由得让他的心有些沉重。
他轻轻地踩着一片叶子,道:“我杀人从来就不需要理由,以前一样,这次……这次也一样。”
长孙无垢却大声道:“不,一定有理由的,你杀他们,是为了阻止他们杀我,你是不忍心看着我被他们欺负对不对?”
李存孝的口气突然如冰山般冰冷,沉沉地道:“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们,我为什么要可怜你,他们杀你又与我何干,我杀他们,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吵到了我睡觉一样,谁吵到了我睡觉,谁就得死。”
长孙无垢的声音更大了。
口气中甚至还带着一丝狡黠的意味,道:“不,不是这样,真正吵到你睡觉的是我,不是他们,那你为什么不杀我,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个女人?不,不是,是你不忍心看到我被他们杀,是因为我跟曾经伤害过你的那个女人长得很像,对不对?”
听到这话,李存孝那双一向静如止水的眼睛却突然变得有些凌乱,就像是被风吹起的层层涟漪。
很显然,长孙无垢的话确实点到了他的要害。
是的,那个女人虽然算不上是世间最漂亮的,可在他的心中,她的地位却是任何绝色的女人能代替的。
她那长长的头发犹如垂泄而下的千尺瀑布,还有她的那双眼睛。
犹如一池波动的潭水,深深的,清清的,静静的,上面写完了清丽,也写着几许悲伤。
自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影子已经深深地定格在他的脑海中了。
而长孙无垢跟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女人确实有着惊人的相似。
也许,仅仅是因为她们有着惊人的相似,他才要出手相救的吗?
灰蒙蒙的天空像是阴沉着的脸,原本倾泻下来的几缕阳光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躲到了哪里。
他只是觉得好冷,好冷。
可是,长孙无垢的脸上却荡漾着阳光灿烂的笑容。
李存孝赶紧将停留再她脸上的目光收回来,落在那片正在飘飞这枯叶上,喃喃道:“你又是何必呢,放这堂堂的明界的教尊夫人不做,却偏偏要跟着我这个孤独的人在这么冷的天气里逃命。”
长孙无垢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明界的教尊真的要娶我,哼,我只不过是他的玩偶而已,自从进入宫中之后,我几乎连他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
这话仿佛让李存孝很意外,看了看她,道:“什么?你这个教尊夫人,竟然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
长孙无垢的脸突然红了,低着头轻声道:“是,从来就没有。他出入的时候,都会戴着一张面目狰狞的面具,甚至连做那种事情的时候,都不肯把面具摘下来。所以,名义上我是他的妻子,可我却连他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既不知道他是难看还是好看,也不知道他是年老还是年轻,也许只有一种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就是死人,在他的眼中,我们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
说到这里,她似乎又很害怕,接着道,“他简直就不是一个人,他总是在你的背后吩咐你去做什么,该怎么去做,却从不露踪影,动作快得简直就像是一阵风,又像是鬼魅,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即使晚上你躺在床上的时候,或者是在你沉思的时候,或者是在你睡着的时候,就会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身上多了个东西,然后,就看见那个可怕的东西正在对你做着那种下流的事情,动作粗鲁,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而当你忍着恶心打算去迎合他的时候,却又突然发现,他已经不见了,恐怖得简直就像是一只幽灵。”
她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一丝更加恐怖的表情,道,“而且,我还听说过,在我之前他已经取过好几个妻子,可是,在成亲的第二天早上,那些女人不是莫名的失踪了,就是被人在宫外发现她们的尸体。”
李存孝没有说话。
长孙无垢继续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杀了她们的,是教尊,他之所以要杀她们,并不是她们不会迎合他,而是因为她们的八字纯阴,正好适合他用来练功,据说他所练的那种见鬼的功夫要练道最高的境界,必须用八字纯阴的女人。”
李存孝看了看她,仿佛正在听一件很有意思的故事,淡淡地道:“可是,你虽然跟他成了亲,可他并没有杀你?”
长孙无垢忽然低下头去,脸红得像枫叶,道:“我还没有跟他成亲呢,我是在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里逃出来的。”
李存孝看了看自己的铁剑,又看了看长孙无垢那张美丽的面孔,道:“他的身手难道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快?”
长孙无垢点了点头,道:“是,就像你的剑一样快。”
“我的剑?”
听到这话,李存孝忽然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是苦笑,然后,艰涩地道,“只可惜,我的快剑也要消失了。”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渐渐地沉了下去,喃喃地道:“我的人都要死了,再快的剑也只是废铁一块。”
长孙无垢却笑了,犹如西山的那一抹夕阳,淡淡地,轻轻的,却带着点儿犹豫,道:“你死不了的,因为江湖中根本就找不出能杀死天下第一快剑索命青衣的人,大光明城不能,明界也不能。”
这个时候,一只羽毛蓬松的老鸦不知道从哪个地方飞来,懒散地停在不远处的那棵光秃秃地冷杉上面。黑黑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老鸦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冷却的铁,站在树梢,发出一长串凄厉的叫声,杀,杀,杀……
李存孝的左手紧紧地抓进插在左肋的那把乌鞘剑,右手则紧紧地抵住腹部,哀然与凄楚的心痛又开始在折磨他了。
他的脸猛然一阵剧烈的抽搐,泛起一阵阵鱼肉一般的苍白色,整个身体也开始不停地发抖起来。
长孙无垢似乎是想去扶他,却被他用力地推开了。
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叫声冲着她大叫道:“滚,赶紧给我滚!”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苦楚。
可是,长孙无垢却没有走,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她只是走到他的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手绢,替他擦去额头上沁出来的汗珠,默默地给他关怀。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名满江湖的索命青衣李存孝原来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苦楚。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虽然无法代替他心目中的那个女人的地位,可她却可以代替她来照顾这个坚强而又是那么脆弱的男人。
这一次,李存孝并没有拒绝他的关心。
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去阻止她去做任何事了。
即使她现在拿把刀插进他的心口,他也只有默默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他是名满江湖的天下第一剑,是那个人人谈之色变的索命青衣,可是,再快的剑也无法斩断他的这些痛楚。
痛楚斩不断,却可以被另外一种事情抚平,就像是大地被挖了一个坑之后,不久就会被填平一样。
现在,长孙无垢是不是正在填他的这个坑?
她将他拥在怀里,靠这路边的一棵冷杉,用袖子替他擦了擦汗,关切地问:“喂,你好些了吗?”
李存孝的腰又直了起来,犹如一棵被压弯的树突然又恢复了它的弹力,脸上也渐渐地恢复了红晕。
他看着长孙无垢,淡淡地道:“你想不想陪我去喝一杯?”
长孙无垢的脸上突然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光彩,看着他的眼睛,惊喜道:“你答应让我留下来陪你了?”
李存孝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天空中那些飘飞的枯叶,喃喃地道:“你看,当叶子和它的同伴一起飘飞的时候,才更显得漂亮些。”
他转过身来,看了长孙无垢一眼。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长孙无垢原来也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有这样一个女人陪着,确实应该去喝一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