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强:表演者
┃表演者┃
文/颜强
他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耳边传来的是“咚咚锵锵”节奏感紧凑的锣鼓声,眼前看到的是满坑满谷的观众和许多熟悉的面孔。
他屏声敛息,不断调整状态放松自己,这是他人生最为重要的一场表演。这场戏是他的拿手好戏,为了这次表演,他排练了一辈子。
他听到了堂鼓和十面锣、铙钹等乐器相互配合,由缓至急,由弱至强。当听到云锣敲打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提醒表演者准备亮相的时候,他抬头,睁眼,平视远方。他看到了观众的最中间,坐着的是师傅,师傅正微笑地点着头。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遇见师傅的,残存的记忆中,幼小的他倚靠在一座古老而破旧的寺庙大门口,是师傅用一碗温热的汤汁让他恢复了知觉,而后他便跟随了这位瘦小且佝偻的男人。
后来他才知道,和他一起拜师学艺的,都是一些流落街头的小孩。
天还未亮,师傅就会催促起床练功,一群小孩子光着屁股在寺庙内的黄土坪里翻跟斗,拿大顶,玩劈叉,站马步。每天寅时起,辰时止。一早上下来,一个个都跟土行孙一样,像泥抹的猴子。
师傅对他是最为喜爱的,说在他身上看到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寺庙的外面有个戏台,是一个砖木结构的老戏台。台上有四根角柱,搭着四根大额枋,撑着飞檐翘角的歇山式屋顶。梁柱之间雕刻琼花瑶草、祥禽瑞兽及许多戏文。
上到戏台排练表演,是要有一定本事的,需得到师傅认可。上台来,师傅便一改以往慈父做派,从台步到身段姿势,都会相当严苛。
师傅说:“在戏台上,你们不仅要表演自己看,还要表演给观众看,哪怕下面没有一个观众了,你们还得用心表演,你们要表演给天上那些过路的神仙看,这是尊重这个职业,也是尊重这个戏台。”
戏台对于他来说,是神圣而遥不可及的。他一辈子未能登上戏台。
太师椅上。他已经开始了他的表演。
此刻,他面露喜悦,微微颔首,右手伸出两个手指头,指向前面,缓慢而凝滞。左手轻轻由上至下反复摸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似乎在捋着自己的髯口,身体也随着略微摇晃,很得意的样子。突然,他满脸怒容,双目圆睁,怒视远处,右手握拳吃力地举过头顶,像是握着一根钢鞭,左手置于膝盖前,像是抓住了什么。这神态,像极了骑着老虎的赵公元帅。一阵后,随着耳畔传来婉转的二胡和悠扬的笛声,他又闭目沉思,身体后靠,惬意地地摇晃着满头白发,右手在颔颏下顺来顺去,左手则在太师椅上有节奏地拍打。
他已经进入了一个忘我的表演状态。
师傅教他本事,与其他师兄弟不同。虽然手把手的,一个一个招式慢慢教,可师傅还是觉得整个世界都愧对了他,就算是把全身本事都传授给他,仍然弥补不了。从小到大,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激情在表演,表演自己不同常人的无比残酷和困苦的一生。
太师椅上。他一直在卖力地表演。
他在演什么,他也不清楚,只是反复地用脸部表情和肢体动作表演着一些早已融入他血液的师傅教会的本事。他听到了春风拂面的古琴和洞箫声,苍凉而高亢的唢呐声,看到了高山大川,河水奔涌,荒寂的古道,柳梢的月牙。他把所能感受到了,一遍一遍不停地表演着。
太师椅旁,搁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
师傅临终时,把他唤过来说:“人这一辈子,就像是表演一场充满艰辛的戏,从出将到入相,一眨眼的工夫就表演完了。”
“你天生嗓子是哑的,腿也是瘸的,怎么还来跟我们抢饭吃呀。我真羡慕你,你在哪,戏台就在哪。原来不是你离不开戏台,是戏台离不开你啊。”
太师椅上。他的表演已经接近了尾声。
他坐在椅子上,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他所记得的事都表演了一个遍。表演到最后的时候,他双手平铺在腿上,努力张开嘴巴,一团浑浊而饱满的气流随着嘶吼声涌出,他吼出了他这一辈子唯一唱过的一句唱词。
翌日,别人推开他的房门,太师椅上,他大马金刀地坐着。
作者简介:颜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湘乡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在《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中国文化报》《青年作家》《微型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