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一眼就看上了(3)
一眼就看上了的,是一头牛。我没有把手伸进它的嘴里,按以前的套路使它张开嘴,看看它的牙齿,我知道它肯定“白口”了。也没有抚摸它的毛发去找牛身上的旋,它的那个“奔轭旋”应该早被生活所磨灭。更没有牵着它在太阳下走上两圈,看看它的四蹄是不是真正的“铁蹄”。当所有步骤都省略了,居然一眼就看上了它,这就是真正的神奇之处。
它是什么时候来到村子里的,我不知道,在时间上可能要早于我,因为它显出老态的时候,我正当壮年。我不止是一个老道的农民,还是个相牛的老手,而它,永远都只能是一头牛,见得最多的只有自己的主人,在这方面上我好像强于它。我相过那么多牛,从来都没有如此一见钟情过,那些牛都是根据子虚乌有的《牛经》和自己的经验,做出判断,但这次是个例外,这次我是干脆利落地遵照了自己的内心。
它是一头雄性的黄牯牛,无力地趴在一堆干禾草上面,那堆干禾草原本是另有用途的,白天是一处鸡弹狗跳的场所,晚上是孤男寡女野合的地方。在牛的生命中最鼎盛时期,它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干禾草那里,顶多也就是在那拉一泡牛屎,放一个牛屁。而现在,它几百斤的身躯被自己无情地安置在那里,再也不想动了,背对着夕阳,耷拉着脑袋,像一个快要睡着了的垂暮老人。
我已经看不出它的前身,“前身高,快如刀”啊。想象得出来,它昔日的力道很大,是一把拉犁耙的好手,它曾经肯定快过,哗啦啦地,像秋风扫落叶般大踏步地蹚水田走旱地,用忠诚的足迹丈量村子里每一寸土地,用无穷的力量改变土地的面貌。但这个世界上,所有生命总有一天会慢了下来的,除了时间这个公正的评判者外。
感觉出来,它曾经是桀骜不驯的,会耍着性子挑绳踩绳,稍不顺气就会脱轭,要是惹急了的话还会气急败坏地抵人,追逐着它看不顺眼的人,那样子倒像个主人一样把奴才赶得满村子跑。它曾经还战无不胜过,年轻气盛的年龄里打败过许多竞争对手,很自信骄傲地骑在一头头母牛身上,成为所有生物膜拜的对象,但现在,它的心理感受和生理需求都在消退,再也没有昔日的威风和欲望了。
它甚至都已无力进行反刍了,那些青枝绿叶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早已融化、分解,转变为另一种物质。曾经它的嘴巴功夫肯定很好,吃草的时候是不会挑拣的,唰唰唰,像把锋利的草刀子一样收割一片片草地。它现在反刍的只有精神了,包括人情的冷暖、岁月的沧桑,还有泥土的厚重。
但那都是它的过去了。人是有过去的,牛和人一样,也是有过去的,牛的过去只有牛知道,一个真正懂牛的人,多多少少只能是知道一点点,不论他对《牛经》有多了解,对诸如“头要瘦小露筋骨,面宜直长忌短促,一身之主头为先,头重任鞭来催逐”之类的多么话烂熟于心,都只有那么一点点。牛老了一头就意味着少了一头,或被卖掉,或被宰杀,这就是它最后的归宿了,没有一个人会同情它,也没有一个人会傻傻地把一头牛葬了,还立一块墓碑,刻上牛子牛孙的名字。
土地却是永远都不会少的,寒暑易节、春去冬来,永远都在那里,只是换了一茬茬庄稼,改了一个个主人。我的土地还是原封不动地在那里,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期待着一头牛的光顾和耕耘,像眼前这样的牛的光顾。许多年后,我的土地也会不属于我,会换另一个主人,但土地还是会有期待。
牛是有感情的,我懂得了它的感情,一眼就看上了它;牛是有历史的,我找寻到了它的一段历史,但帮它写不了历史。而牛,一眼都没有看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