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胄画驴,胸中自有百万驴
黄胄 《送粮图》
曲波和黄胄是亲密战友。这是1999的访谈录,已经是七十岁高龄的作家曲波,刚刚从医院里出来,但精神很好,操一口标准的胶东口音。谈起黄胄,心情格外激动,侃侃而谈:
我和黄胄同志可以说是挚友。虽然认识时间并不长,但相处中间非常亲切。清明见底,他看透了我,我也看透了他。黄胄同志是一个正派、正直的人,是一个心胸坦荡的人,光明磊落的人,待人以诚的人。他的思想纯真、纯净得很。在顺境时,没有骄傲,默默无闻地在那里工作。逆境时他也有独特的见解,不屈不挠。这样,我们的友情就更深厚了。在顺境时他很坦荡,在逆境时他很刚毅,我佩服他的为人。一个美术大师,没有这样的心胸和为人的道德品质,也不可能称其为大师。
黄胄《巡逻图》
对黄胄未见其人,先知其画。我先举两幅画,一幅是《巡逻图》。我是军人出身,对于战马是非常喜欢。战士们出去巡逻也好、搜捕也好,戎装战马,我是熟悉的。他的《巡逻图》吸引了我,使我有很深的感情。我带着骑兵排搜捕过敌人,有这样的生活。这就引起了我的共鸣。我看到奔腾的战马,战士们在战马上的英雄姿态,我看了又看,觉得画中其人有我,画中的马有我的战马。哎呀,这是哪位大画家画的啊!这么好,真是画得神了,形神兼优。是黄胄,啊,画中有我,有我的战马,我的战友、战士,正巡逻归来。画深深地吸引了我。证明他生活成熟,他爱战马、爱战士、热爱生活,是真实的笔墨,这样高超的艺术造诣是很难找到的。
1954年黄胄与战友在青藏公路通车典礼上
再就是看他的佳作,看了画展,买了画册,我看好了他的一幅 “驴”,而且是人和驴共在一个画面上。他画的新疆姑娘赶着一群驮粮的毛驴,人和驴悠然自得地走在田野上的小道间。翠绿的垂柳随风飘拂。哎呀,我也有这样的生活,我家里穷,养不起骡子、马,只养了驴。驴不只是我们家的朋友,而且是我们家的一员。我们家主要劳动力是那头驴,送粪、驮庄稼、轧碾、拉车,简直是我们家的一宝、壮丁,功劳大而又大。
黄胄这位大师画驴的劳动、驴的形体,神态那个美呀,那就甭说了。特别是一头小毛驴,在它妈妈旁边撒欢儿,那就更美了。黄胄这位画家能把驴画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备,特别是驴的劳动神情、休闲神情,简直是没法形容。我当时分析,这位画家画战马、毛驴和画人结合起来,他一定有深厚的生活基础。
我琢磨黄胄同志一定是贫苦人出身,他画的驴神态那么好,使我这个观画者产生那么深的感情,他作为画画者的感情就更深了。他把人、马、驴完全融化到灵魂里边去了,所以才有那么简练之笔,形神兼备、无可挑剔。这就引起了我对黄胄同志的爱戴。这位大画家能画劳动人民和劳动人民的朋友战马、毛驴,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他一定当过兵,一定有生活,他对这些人物、动物的感情比我深得多。他与战马、毛驴的感情真是珍藏胸中,流于笔端,所以才有这样高的境界来画人和人的最好朋友驴和马。
黄胄《运粮》
我对黄胄同志未见其人,只见其画对我就有这样的感染,我对黄胄是很佩服很佩服的。1962年罗荣桓元帅要罗瑞卿总长和肖华主任把我从工厂调回总政搞创作,这才有机会见到黄胄,一见如故。我想黄胄是美术大师,我是业余时间写了个《林海雪原》,相比之下,人家比我高得多。在我思想当中,黄胄一定俨然是大师的气派,一看啊,朴素得很。那时进军委三座门开会都是穿军装戴军衔,穿得整整齐齐的。我们俩第一次见面他掐着香烟,别人指给我说他就是黄胄。我说:“老黄啊,前边就到门岗了,把烟赶快掐了吧。”“唉,我再抽一口。”等他掐时,我说:“你先别掐,让我也抽一口。”他说:“你怎么不早说。”说着就要给我拿。他朴素到这种程度,这才是生活。
数次见面之后,我认为黄胄这个同志直爽、坦然,心胸坦荡,没有架子,看来他在深入群众当中陶冶他的为人,也是非常优秀的一个同志。我通过他的画,看出这个人,没有这样一个人,画不出这样的画来。他的思想,他的感情,和他所画的对象完全是融为一体的,才有这样的大笔泼墨、线条流畅、任意挥洒、形神兼优。我谈我和黄胄的感情,也谈黄胄和他的创作对象的感情。有人说“黄胄心中万头驴”,我说何止万头驴,什么驴他都能画出来。不这样就不会画得千姿百态。
黄胄《养鸡》
后来他搬到羊坊店,就两间小房子。我知道他搬到那里去了,那时对我管的比较松了,我去看他,见到门上贴着“谢绝来访”四个字。我想看看我这个面子怎么样,我敲了敲门,他问:“谁呀?”“曲波。”“噢,你来了。”我说:“谢绝来访,我是走啊,还是进去?”“哎呦,你来了怎么能不接待?”他抓了一把花生米,拿了一只小烟袋,边说边叫我喝酒。我不能喝,也得抿一抿啊。我说:“伙计,我买的你的画册叫人抄走了。”他说:“唉!抄走就抄走,抄走了咱们再画,有的是。不是说我胸中万头驴嘛,真能画出万头驴来那就好了。”很乐观。
黄胄《南海渔家》
他问:“你想要什么?”我说:“我就要你的新疆姑娘和毛驴。”喝的差不多了,他拿起笔说:“画!”我说:“你慢点画,给我画好点。”他说:“你等好吧!”结果第一头驴画大了,噌的一声撕了。我赶紧说:“你怎么撕了?这挺好啊!”他说:“你不懂,给你画我不能画成这个样子……不画这个了。”结果给我画了一张青年妇女喂鸡的画。我想画人得先画脸啊,可他,“刷!”一笔一个纂儿出来了;又一笔,头出来了;又一笔妇女背影出来了。我说:“老黄,你画慢点,别给我胡画。”他说:“你不懂,你懂写作,不懂画画。”后来画出十几只鸡,真是活了。我一边看着,哗哗哗,笔法是那样粗犷、准确。画着画着他说:“结构不起来了,你把那个本子给我拿来。”就是速写本,拿来他一看,好,刷刷几笔下来了,后来他画完脸、头上的花,真好。妇女光着脚,卷着裤腿,真神了。
我拿到荣宝斋去裱,正好外交部为组建一个新大使馆到荣宝斋买画,他们要看这幅画,我把画展开了,那位在那里挑画的不知是大使还是司长,久看不厌,笔法那个刚劲、纯熟,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东西,照着描也没法画这么好。“大使”是位文人,他说:“我怎么形容这幅画呢?我只能说美绝、艳绝、真绝!”等他们走了以后,荣宝斋的一位老工作人员说:“这位同志,我们能不能水印一张?”我说:“你们店黄胄的画有的是,你们水印其它的,我这个不能水印。”
黄胄 《三驴图》
这幅宝贵就宝贵在第一幅是为我画的,画得太精彩了。回想当时他端量端量,刷一笔就把衣服画好了,完全是一位劳动妇女的形象,心中若没有深厚的感情,是绝对画不出来的。他画完了,我说“妙!”“你这个妙可把我累得够呛。”足足画了两个半小时。
装裱好了后,我打电话给黄胄说:“裱好了,有位大使先生还是司长先生夸奖说:'美绝、艳绝、真绝!’”他来了,说:“我得看看这幅画叫人家看着脸红不脸红。”他看了以后,也觉得不错。凡是画家自己觉得不错,我看就是不错当中的不错。这幅画叫我女儿带到澳大利亚去了。
曲波接着说:
黄胄爱喝酒,酒馆的人都认得他。有一次喝多了一点,也累了,毛驴自己拉着他往回走,到养驴的地方碰了辕,他醒来才发现已经回到了住的地方。我们的小女儿那时才十来岁,求黄胄叔叔给画了一张毛驴和新疆姑娘,五头毛驴其中一头小的在妈妈跟前撒欢儿,那个活泼劲儿简直没法说,太好了。我们的姑娘喜欢的谁都不让看。画面上柳条翠绿,毛驴驮,在路上行进,姑娘在路上赶着,把人物、毛驴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黄胄《五驴图》
黄胄同志对生活的观察不是一时一事,而是胸中自有百万,这才是大师。黄胄同志在师造化这方面,我认为是中国最深的一个,他也拜过师,也临摹过古画,但他最大的功绩在于师造化,造诣之深无与伦比。有一次我看到五六十头驴,照了许多照片拿给黄胄看。黄胄马上说:“你留着没用,给我吧!”我说:“你胸中自有万头驴,还在乎我这五十来头?”他说:“我要把毛驴的神态、灵魂都画出来,何止是万头驴能行?”所以黄胄笔下的毛驴千姿百态,驴驴有神。
黄胄《百驴图》
1977年我到烟台,听文艺界的同志说黄胄病倒了,住在友谊医院,病的还不轻。我赶快打了一份长电报给黄胄,表示慰问。顺便寄了一百元钱,叫黄胄买西瓜吃。等我回来到医院去看他,黄胄说:“你回来了,你的'唁电’我在这里存着了。”他特别风趣、幽默。我主动上门看望朋友,第一个是黄胄,再一个是郭小川。那个时候去看战友,胆战心惊的。黄胄的画没有脱离劳动人民,这一点谁也比不了。我和他有共同语言,非常佩服他。他的画和精神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