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不离口

昔时,吸烟男性较不吸烟者多,我属后者,其因大概源自家父也不吸烟,两类父母,两种命运。

父母不吸烟,子女也有违反者。燕京大学念书时,余英时受业于翁独健。师承所在,学贵专门,翁是哈佛大学毕业的博士,之后又在巴黎师从西方汉学执牛耳者伯希与治内亚史,余英时的抽烟习惯即自翁处得来,因为上课时,翁独健总是给学生发烟,诲人诲烟皆不倦,其又不好意思拂意。如王瑶教授者,则只抽烟斗,不争不让,既不散烟,也不接递。钱理群《王瑶先生怎么教弟子》一文开篇即“提到王瑶的教学,大家就会想到他那个著名的烟斗……先生一边抽烟,一边悠悠地说,谈到兴处,就哈哈哈地发出王瑶式的笑声。有时会突然沉默,烟雾缭绕之中隐现出先生沉思的面容”。吴小如《教授的烟斗》对此也有描述:“如果说组缃先生的烟斗是常不离手,那么王瑶先生的烟斗则是永不离口的。1971年北大中文系不少师生住到密云县郊农村‘开门办学’,老教授们均与学生‘三同’。跟王瑶先生同住一室的学生是这样形容他的:‘王瑶老师除睡觉外,一天到晚总叼着烟斗,连洗脸时也不把烟斗拿开。’我听了感到奇怪,便问学生:‘那他怎么用毛巾擦脸呢?’学生答:‘王瑶老师在擦左边面颊时,把烟斗歪向右唇角叼着;等到擦右边时,再把烟斗推到左唇角。宁可有的地方毛巾揩不到,也不肯拿开烟斗。’”如同今人之于手机,烟斗已然成为其人体器官之一部分。

香烟属社交道具,陌生人见面递烟,尴尬由此打破。一递一接,一室浓烟,开门散出,似有祝融。即便一旁的不吸烟者,烟味几日不离衣,劝烟者问“你是抽一手烟,还是吸我们吐出的二手烟”。开会时,更是缭绕不已,光线射入,腾雾妖娆,光与影的艺术在此完美呈现。行车时,吸烟者那一厢,如蒸汽机车般一路冒烟。由十分介意,到视若无闻,凡事皆在适应,否则泥一孔之识,挟自我之心,事事与人相反,良可怪矣。

公共场所禁烟后,入门问讳者渐多,烟民如过街老鼠,或立于院中,或躲在厕所,真是不堪。办公楼电梯内遇不灭烟者,我开口阻止,他说国家税收烟民贡献最大,我说这是两码事。香烟面前看自律,无关大节,却见意志。

闲暇好文字,笔不离墨,离不离笔,有人为此疑惑,不吸烟也称作家?明末烟草传入之前,难道就无人写作?李白写诗提笔就来,杜甫写诗深思熟虑,皆与烟无涉。写作吸烟,是时下多数人的习惯。读书无非专精与博览两途,写作无外速成与磨蹭两种,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说“我的文章不是涌出来的,是挤出来的”,涌出来时,顾不上吸烟,挤出来时,便需借助慢烟微熏。先生不光文章写得好,烟也抽得凶,“我酒是早不喝了,烟仍旧,每天三十至五十支”,烟不离口是众人对他的第一印象。1936年鲁迅患肺结核住院治疗,日本主治医师须藤五百告之,再抽便难治了,许广平更是终日劝戒不已。积习难改,大夫的话也得听,遂每日减量至15支,岂料几个月后,不治身亡,年仅五十六。假如不听医生言,或事不至此,答案未揭晓前,一切皆有可能。有吸烟长寿者,也有不吸烟短命者,“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王力四十多岁之前,为增加收入,笔耕不辍,写作时习惯吸烟,既害健康,且费钱,妻劝之:“你每吸一包烟,我就把相同数值的烟钱存起来。”未几,告之所存已够买一枚金戒指。吸烟费钱,不吸烟也攒不下钱,此处不花,彼处定出,能量守恒,钱也守恒。

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浪费时间的旅程,有人以喝茶打发闲暇,有人以饮酒排解苦闷,有人则以吸烟消遣有聊与无聊。玩物丧志,有人却因玩物而生,志就在其中;吸烟损肺,有人天生免疫,且能化害为益。世间事,不一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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