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小筑《有多少猝不及防的痛让你难以承受》
我坐了下来,想整理一下这段时间的思绪。
不由自主地,我想起了迟子建的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小说开头说,“我想把脸上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出我的哀伤。”因为,迟子建(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我”其实就是作者本人)的魔术师丈夫出了车祸离世了。她来到三里湖的乌塘镇——一个有许多小煤矿的地方。在那里,她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死亡事件,见到了丈夫在矿难中失踪的蒋百嫂,在酒馆里大声哭泣。蒋百嫂指斥道:“这世界怎么这么黑啊?”每个人都有埋得像煤一样深的痛彻肝肠的往事。黑夜覆盖着闭塞的乌塘镇,覆盖着所有满贮着伤痛的心灵。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长长地吸进一口气,依然无法吐尽内心的郁塞。
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同学的遭遇让我不能释怀。我原以为,过不了几天,我就会从惊悉她夫君出车祸身亡的消息中走了出来。毕竟,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难以数计的非正常死亡事件:战祸、政局动荡、行凶杀人、地震海啸、空难海难等等。一个个体的遭遇增加不了凄惨的浓度。况且,我和那个同学在大学读书时住同一宿舍,是朋友,却也只是普通朋友。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我还是感到有一团浓云笼罩在天空,我的愉悦不知不觉地被它吸走。我并非想刻意地表达我对同学的悲悯,以此表明同窗之谊。我甚至没能赶去参加她夫君的葬礼,给她打了一次电话,她接了,人却已经失声。后来,我给她发了一次短信。仅此而已。
当初,同学和她的夫君一见钟情,我们都见过她的意中人,高高的个子,仪容端方,虽然看起来有些正点的样子。性情是很温和的,对我们的同学毫不作秀地体贴。这两个人长得并不像,但即使当时还很青涩的我们仍然能够看出,他们很有夫妻相。毕业后,他们很快就成亲了,是全班最早结婚的一对儿。他们有一个妖精似的可爱的女儿。
同学的夫君在当地政府工作,他和另两个人出国考察回来,单位派车去机场接他们,车上了高速之后,为了躲一条狗,和后面的载重卡车撞到了一起,车上人无一幸免。
高速公路上怎么会有一条狗?那条狗为什么在那个时间出现?一切都已经无法考证也无需考证,一切都不可理喻似乎又合情合理。事实就是,一个男子,抛下了他如日中天的事业、美丽灵巧的女儿、深情款款的妻子、垂垂老矣的双亲。不过几分钟时间,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身后的红尘,有一些人会在许多夜晚陷入梦魇无法自拔。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荣华”是一个美丽的梦境,“无常”是食梦的恶兽。可是,我的同学夫妇只是世上一对平凡的夫妻,过着和这个世界绝大多数幸福而庸常的人大同小异的日子。他们离荣华甚远,也只是小康而已,远未及“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之势,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剥夺他们?命运为什么要制造那么多灾难,让那么多无辜的人有不能承受之重?
猝不及防的灾难给人当头一棒,把眼前所有的道路都变成沼泽险滩,能不能从泥淖中走出,要看当事人的心智乃至造化了。即使能走出来,也要不知经过多少次的挣扎、多少次的蜕变。梅里尔斯特里普主演的电影《苏菲的抉择》中,年轻作家爱上了美丽的波兰女子苏菲,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接近她,不仅因为苏菲已有了男友。苏菲的男友是一位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生物学家,他们打斗不休。有一天,他们的房间终于安静了,他们两个已经服毒而死。为什么会这样决绝地撒手?原来,在二战的集中营中,苏菲做出了让纳粹党徒把女儿推进焚尸炉的抉择。“当所有你爱的人都死去了,活着,对你来说是一种耻辱。”苏菲陷入这样的自我折磨之中难以自拔,灾难结束之后,她承担不起现实的人生。
当然,我的同学不同于苏菲,她的痛苦只源于意外,不需要心理的救赎。两天前,有另一个同学给我打电话说,她看起来还算坚强,只是人瘦成了一个影子,绝口不提前事。我没有再跟她联系,只能任她把苦痛交给无涯的时间,在光阴中慢慢地减弱,慢慢地消化,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唉,还是别为她把这个时间设想得太久吧。
我开始重新解读自己的生活,以一个幸运者的懦弱和感恩。日子钟摆一样地周而复始地走着,在天长地久中接近天荒地老。似乎,除了衰老,一切不会有什么变化,像门前的石阶,岁月会把它侵蚀得斑驳,却不会一下子从根本上改变。于是,我们认为自己有能力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握得很紧,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但是,在这个变化莫测的世界中,谁又敢说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地完全地属于自己?在一些时候,也许因为命运的反复无常,也许因为自己的率性放任,生活可能转眼之间走向失控,不可逆转,如同决堤的江河,洪水滔滔中,人不过是小小的木梗,完全难以自主。
原来,常态是因非常态的警示而弥显珍贵,同学苦痛的经历让我感到平凡日子的温馨,是上天给我们的赐予,它有限期有变数,因此更加值得珍惜。在他人尤其是自己朋友的悲惨中掺杂了自己的庆幸,我感到一种隐隐的内疚,原谅我无意识地残忍吧。
还有两天,就到了寒食节了,以前,我一直盼望晴明,一到清明,北方的春天就全面铺开了。今年,我感到一种瑟瑟的寒意,不仅是节候,更是因为,我有一个同学,被阻隔在今年的春天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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