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 罗伊娜:莲上清暑风
朝花夕拾
书读得越多,未必相信的事情越多。这是一种幸福,或是不幸。
莲上清暑风
文 | 罗伊娜
他把玫瑰放在枪里,瞄准,射击。玫瑰一下炸裂开来,花瓣满天飞。午休的时候,睡梦中隐约看见这个景象。今年的蝉声比往年来得迟,也格外珍贵。躺在穿堂的过道中,枕着这夏日歌入睡,便有说不出的安心。连读书的心胸,也显得温而不烈。莲上清暑风,正好催眠这个半梦半醒的人。
前些日子,江南的雨可以取人性命。今年的水不是一点两点。处处泡在水里,天气闷得不能呼吸。杀不像杀的样子,放又没有放的意思。时疫波涛汹涌,山河洪汛汹汹。日子还在一天天过下去,这样焦虑的静坐也是“苦”,索性让汗尽情发泄,等着一阵风袭。有时怕脑袋里的洞越来越大,所以偶尔还是会写字来填满。
女娲补天用顽石,补脑洞用顽字。顽固的坚持写字。写字和说话一样,想说的话少了,字也就少了。写出来的,也就成了一种记录。汪曾祺先生开的药方好:写字或可防些老年痴呆。他在给《三月风》丁聪画的漫画像上题诗说:“近事模糊远事真,双眸犹幸未全昏。衰年变法谈何易,唱罢莲花又一春。”如今烈日当头,躲在柳荫下,痴望莲花的人,到底可以老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吧。那颗一等再等,一柔再柔的心啊,衰老并不能恫吓什么。
人家说字不可信。这话有一定道理,本来字由心生,应该是可信的。可是,为了某些原因,可能修饰了,夸张了,伪装了。但落字为凭,能写下来的文字,始终比口头的表达更为严肃。即便修饰了,伪装了,也是保留在世上的“永久凭证”。好的、坏的、真的、假的,都要由人检阅。如同当着众人作答,并不能隐瞒什么。
书读得越多,未必相信的事情越多。这是一种幸福,或是不幸。倘能真的在跳蚤的后腿上加根筋,使它跑得更快,那么,人其实是害怕的。
人既向往青山个个伸头看,留取一面给梅花的眼前风物,更追求老树半棵雀两枝,小灶灯前自煮茶的长久安定。可怜人的欲望心偶有探头,一句现实的讽刺或是打击就能消灭干净。不可否认,自甘也罢,退而求其次也罢,不逐不欠,求宁求静,总还是好过一惊一乍,天旋地转。
认知不同,所求不同,不必相互怨愤,或是感到遗憾。只要从不同的路上开始行走,最好的告别,就只有默默祝福而已。年纪愈长,经不起折腾,所以不绑架,不被绑架的细水长流,显得格外珍贵。从前读《枕草子》,记录的事情是有趣的,语言优美,也可一窥日本文学民俗的风貌。只是很怕读“这是很有意思的事”这句话。第一次读,觉得活泼可爱。读得次数多了,反而变得没有意思起来。如同见了一个世外桃源,就念着:山僧活计茶三亩,渔夫生涯竹一竿。见到第二个还念这一句,见到第三个呢,依然如故。
世上再有意思的话,也经不住不停的说。否则,便无趣了。初入伏时,靠着桂花树剥鲜绿的莲子吃,虽没有初秋鼻翼里的馨甜,可是清味却丝毫不减。剥一颗,数一颗,分成几份,好似要留给惦记的人。
时疫的种种影响,在阅览室读书的朋友少了,也希冀着赶在大雨之前能去灵谷的佛塔下看一看夏夜丛林间的精灵。世间打着亮闪闪灯笼的萤火虫,一年比一年少。若是看的人多了,精灵们就要躲起来。这道酷热夏夜里独有的景致啊,连演惯了《游园惊梦》的施公子,也忍不住带着长枪短炮,夜幕中去寻。草色渐阴,暮色渐冥,而林间微闪的星才刚刚升起。
施公子说小时候在乡下住,阿婆常告诫小孩子不要单独出去。萤火虫是坟冢里的魂,落到身上,就再也回不来。孩子们都怕,可是如今在城市里想见一见这吸人魂魄的精灵,竟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所以灵谷这块佛家圣地,仿佛收服了虫子们的心。甘愿亮一盏祥慧的灯,成全着善男信女的梦。
昆曲里也有一折好戏《蝴蝶梦》,可不是西方电影经典琼·方登的《蝴蝶梦》。但依然离不开鲜灵神异。戏剧,戏曲?东方,西方?很多人并不一定弄得清这个概念。简单说来,戏剧是对一切东西方舞台表演形式的归纳。歌舞剧,话剧都属于这个范畴。狭义上则特指西方话剧。而戏曲,则是古代中国戏剧的统称。按地域,表演形式等划分。如昆曲、京剧、越剧、黄梅戏等。因而戏剧包括中国戏曲,但戏曲则不能代表戏剧。弄清这个概念,对要报考表演专业的学生来说,也是一个参考。中央戏剧学院,那是话剧。中国戏曲学院呢,那你就得学习唱念做打,坐定科班了。
说起蝴蝶,必然离不开庄子。这出《蝴蝶梦》恰是取材于“庄子戏妻”的故事。封建礼教必然要将不守妇道的庄妻打入地狱轮回,然而中国文人戏曲的可爱之处,便是塑造一个敢爱敢恨,出轨而不完全行尸走肉的活生生的“荡妇”。
很多年前,一位戏剧导演在教导初出学校的年轻演员时说:“你只管背过身去,忘记她的容貌,而去记得她的心。”庄妻的形象中,又隐约着有红楼尤三姐,金瓶梅中潘金莲的影子。但到底是不同的。所有的“红杏出墙”不过是庄子在梦中为妻设的一个网。而这张“试验”的大网,竟是众仙为庄子下的一个局。庄子不知,庄妻不知,唯好事的神佛知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连那样潇洒逍遥的大哲人庄子也过不去梦中妻子出轨的“坎”。妻子在梦中那样的形骸放荡,那样的情海恣意。我想,真正让庄子痛心的不是妻子放浪的形骸,而是在梦中,毫无避讳的真情真性的告白。对情人的渴慕,对已逝丈夫的埋怨。这是一个亡灵在天的丈夫永远不得而知的事,也是永远不能为妻子做到的事。人心入魔,理智全消。
然而戏剧的终极魅力,是颠覆、反转。虽然梦中醒来,庄妻羞惭,以死谢天下。但情感的角斗场,谁有胜利而言。庄妻田氏是鲜活的,是青春的,甚至是动人美丽的。她对情人的爱可昭日月,对丈夫的怨也丝毫不隐晦。直率、天真、无邪的少女心,陷入热恋中的心。爱情是世上最杀人的利器,但无数人都愿为它死去。因为这最自私的一种情感,却透着人们最渴望的真。
正因如此,明慧潇洒如庄子,即便是旷世大哲,也无法让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守着自己的魂。正因如此,这场梦,庄子试妻,众神试庄子,皆无有人赢。只不过,说什么至理名言都辩白不过最自然的人情人性。犹在今世,你非但不恨那个红杏出墙的人,甚至羡慕,嫉妒她的真。此蝴蝶飞去,黄粱梦醒,飞出一条路,让在真相面前阵亡的人缓缓行去。不到放下时,不能出绝境。
慧若庄子,终究痛醒。而自戕的田氏,至死也没有后悔过。席勒说:“迎着嘴唇吻一次,对准心脏捅一刀。”别怨我是强盗。阳光紧紧依着大地,月光吻着海波。但这接吻有何意义——倘若你不曾吻我。这是多么痛心的话呀。
《金匮要略》里把人的病痛大致归为三个来由。经络受邪入藏府;四肢九窍,血脉塞不通;虫兽金刃外所伤。以此详之,病知由尽。这是来自身体内外的,可时而离不开精神上的作用。人的感官,通达内心,因而有条件反射,先入为主的忧乐。
古人观饮食,劝诫不可做耳目赏。用耳朵喜欢,恐道听途说。用眼睛喜欢,恐错过良莠。虽言色香易诱惑,尝过才是硬道理。但既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又何能厚哪一个,薄哪一个。色香不起,也许错过了味道。蒙眼而食,或许能够留下一点供人遐思的朦胧美。可是有朝一日发现,就怕不是惊艳而是惊宴了。人哪里能那样忠实可靠。有无知浅白的私欲,也有善良光明的天真。可爱也可怖。只有人,能与天地游戏那么久。爱恨情仇,贪怨痴嗔,一时想生,一时想去。悬崖百丈,妇人的妆台。赤手双拳拢花海,一把冬菜雪里埋。至少也经得了汗滴牛马嘶嘶,头枕休心如泉至。
城南旧巷里的老妈妈,最懂得吃食、布席。放学的人再肚饿,不洗手,不让长辈就落座,是要被宠爱着打手的。四碟八碗,赤糖姜醋,摆得好好的。然后,一遍遍在旧却干净的围裙上来回擦着手。那是等候归来的模样。蓝花布裙,总围在腰间。厨房的纱窗,是日头的情侣。悉悉索索的光,总能找到屋子里永不停歇的人。有一处何时都可以迈脚进去的归宿,是多么寻常而又奢侈的愿念。对很多人而言,终生求而不得。对另一些人而言,却视而不见。这么多年后,在经过的巷子口,依然要停一停。说不定何时就有一位系着蓝布围裙的老太太从里面走出来。多想给她一个最天真的笑容。
醉鱼草还在一个劲的生长。偶遇大雨,暂时耷拉着脑袋。一日阳光,就器宇轩昂。喜欢醉鱼的家伙,却不喜欢被人醉。滴些酒上去,人家照样器宇轩昂,骄傲得不像样。酒可惜了,还被友骂了很久脑残。有时问它:“你到底能不能醉鱼啊?”它自然是不屑回答的。友压根不相信这纸上谈兵的东西,趁人不注意,摘了一朵藏在袖子里。总想瞅个机会试验试验。卖鱼的,养鱼的地方,做贼心虚的转悠。不许我说话。可是,好像老板们都知道那点花花肠子。盯鱼盯得很紧。防什么也说不太清楚。总之,友的口气:下手很难。既无机会,一路闲扯。
从前小九华黄墙下的一汪水池里正有几条颐养天年的佛鱼。怎么就叫佛鱼呢,暮鼓晨钟它先闻。人间香火它先吸。友那时笑得真可怕,我想我这一生不会忘记那可怕的样子。在任何情况下,含笑而非笑是一种暗藏的风险。那从袖子里取出的似乎不是醉鱼草,而是夺魂丹。令人惊讶伴随万幸的是,那佛鱼根本不碰水中花。刹那感触,庭前柏树子,即是那鱼和花。
闲翻郑逸梅先生的《林下云烟》,北方文艺09年的版本还收录了《芸编指痕》《前尘旧梦》《世说人语》三本。其中不乏当时名流往来,民生万象,江南风俗,谈文谈艺等的记录。早些也知道郑先生与吴湖帆、叶圣陶、范烟桥等人是同窗。中学时期就在《民权报》上发表随笔,可谓一鸣惊人。
散文、时评、电影剧本,驰骋文坛80年,文字超千万,真正一个大“杂”家。时人颇爱先生文字,现在的人并不算了解。因为郑先生是唯一一个始终坚持“笔记体”写作的散文大家。文风保留了《世说新语》那样精炼、准确、回味、点睛的特点,而又不拘泥于古今中西。因而有“补白大王”的美誉。补的是“睛”,留白的是“味”。这一点,从《世说人语》这一集的书名也可略感一二。
笔记体本身就是中国传统散文的高度,朴质自然,抒情叙理,风俗谐谑,都是信手拈来,滋味无穷。散文重“情质”,自然而然之情,气韵天成之意,最忌为文而文。而郑先生多在江南苏沪一带,知交甚笃。三教九流,往来鸿儒,目睹许多当时的历史大事件,所记非但有文学价值,更有可靠的史学意义。也是其文深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这一册《林下云烟》又被称为“艺事编”,其中多是文艺作品的评介、画家文人往来的回忆录及珍贵影像。不乏趣事,动人事。郑先生写擅画熊猫的胡亚光刻有一枚印“不可一日无此君”。语带双关,既为熊猫君无竹不行,又承了子猷爱竹的美意。参加喜宴,亚光比肩坐的是梅兰芳,陈蝶仙说“与亚光共谈笑,如对玉山琪树,自生美感”,分明就是“世说”里的美男子再现。生生把“梨园第一美”的梅先生比了下去。非但如此,还撰文《晶报》,把小鹤、亚尘、慕琴、亚光列为当今画坛四大美少年。堪为一时盛事。
文人意气不胜枚举,而“记录在案”的郑先生则在末尾微微一笔,收梢心间:“目今亚光虽已垂垂而老,无复张绪当年。然衣履整饬,举止从容,尚有一些气度呢。”文笔实在朴素,毫无炫技之处。动情回味,又似春风化雨。于作文,便算一种“情质品格”了。所涉人事,皆可为信。于后世的传记、历史、留下不少参考依据。郑先生的记录风格,大概为当下的时评作者也奠定了某些书写的基调。我于熟悉的几位文友先生身上,皆看到这种鲜明的气场。
桑拿天,汗如雨。这么多年,还是习惯用手帕。三伏天,更知这手帕的好处。不会顶着满脸的纸屑,好似日光下风干的雕塑,额头上还坠着晶晶的水珠。赠人手帕不是普通的情意,黛玉若此,世人亦若此。不必轻易允诺一生,既诺,便是一生。
这几日,饮的都是冰镇的杨梅酒。葡萄酒色,梅果香味。金圣叹大快之事,家有贤妻,典钗换酒。李渔大快之事,裸处乱荷,妻寻不见。大男子的意气,小男人的心眼。古代畅销书作者们,迎合世情的“心照不宣”。换妻若此,怕要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帘录风影知竹矜,世间清品至兰极。但此刻,自然醒中,梦中,对的是都荷花,而非空谷的兰,秋日的桂。观长亭,对眉山,宜思,宜饮。一箭芙蓉,腮红半点。生来美肌骨,何须长寿天。痴心惊破明月胆,且与我,入人间。
这人间,虽时而乱哄哄,到底活生生的日月。更何况还有那萤火虫与蝉声,岁岁相伴呢。
配图:罗伊娜 / 编辑:闺门多瑕
罗伊娜,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微刊行摄》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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