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阿城:被边缘化的生活成就了我!

阿城(1949—),著名作家、编剧,小说《棋王》作者,电影编剧有《芙蓉镇》、《小城之春》、《吴清源》和《聂隐娘》等

有人说,“国家走了一段弯路,对你我就是一生”——这句话不适用于阿城。

1949年,阿城生于北京,彼时父母刚好随解放军进北平城,遂取名“钟阿城”。

好名字没有给他带来好运气。

八岁那年,父亲因为言论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下放到渤海边扫厕所。一家人被赶出机关宿舍,住进了大杂院。母亲一个人养活五个孩子,还供着姥姥和上大学的舅舅。穿衣都成问题,耐磨的灯芯绒裤子,在兄弟间传递,实在不能穿了,姥姥就糊成布渣做鞋。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家里穷得难得吃顿肉。吃肉的时候切成小块,用绳串了,五个孩子一人一串。他每次吃完自己的,就开始盯着妹妹的,他总觉得一个女孩儿,肯定吃不了那块肉,应该能给他留点。

初中时去练游泳。教练说:“家里供不起每天二两牛肉的,以后就不要来了。”他就没有再去,自己跑到玉渊潭去游野湖了。

作为黑五类子女,阿城不受主流社会待见。

当时外国领导人经常来京访问,学校挑选学生欢迎。老师每次都会念完三十几个名字,然后就说:“没有念到名字的回家吧!”有一次阿城忍不住问:“您就念我们几个人,就说这几个念到名字的回家就完了,为什么要念那么多名字?”老师冷冷回道:“念到的,是有尊严的。”

边缘化的境遇造就了阿城豁达的人生态度:“我习惯没有尊严,你被边缘化,反而使你有了时间”。他随着自己广泛地兴趣,真正学到了真本事。

阿城喜爱看书,说他永远感谢旧书店,小时候见到的新中国淘汰的书真是多,古今中外都有,虽然便宜,但还是一本也买不起,就站着看。店里的伙计都很好,从不管他,要是有的书搁得高了,还会帮他够下来。

很多书常常读到一半,便被店员卖了出去。之后阿城也学聪明了,读的起劲的书,就被他放到了书架里侧,下次接着读。靠着这样的方法,阿城读了不少书。

除了读书,他还常到琉璃厂闲逛,流连于各种画店、旧书摊、古玩铺。一个颇为不顺的童年,却被阿城过得悠然自得。

“青砖墁地,扫得非常干燥。从窗户看得见后院,日斑散缀,花木清疏。冬天,店里的炉子上永远用铁壶热着开水,呼出一种不间断的微弱啸音。”

后来他与人聊天,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与同龄人的文化构成已经不一样了。琉璃厂是阿城的文化构成里非常重要的部份,他后来总不喜欢工农兵文艺,也与琉璃厂有关。

1968年,19岁的阿城没资格留在北京,只得下乡开始了漫长的知青生涯

身为政治贱民,又干不了重活,阿城很难以“劳动表现”融入下乡的生活。他辗转山西、内蒙再到云南,终于稳住了脚跟——在农场子弟小学教书,语数外体美劳,啥都教,一教就是十年。

1978年,北京来的知青,都陆续回了城,而阿城却因为父亲的政冶问题,走不成。

回不了家,那么扎根于此呢?喜爱画画的阿城,满怀希望地报考昆明美术办公室,但还是因为父亲的牵连,考上也不予录取。进退两难的阿城,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绝望。“倒霉一直一步步在跟着,使他一直无法挣脱冥冥中一种力量的箝制”。

1978年底,阿城参加了“云南知青大返城运动”,竭力抗争。1979年,父亲被平反,阿城终于被准许回家,此时他已年近30。

好友说:三十之前的阿城,可谓命途多舛,宛如一颗皮球,在厄运间被踢来踢去。  

刚回北京,他站在街头,看着路上奔驰而过的自行车,久久不敢过街。看到警察,更是觉得新鲜,坦言道:“警察才是城市的标志啊!”

此后几年,阿城碌碌谋生,关注的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问题——吃饭。

阿城开始写小说,一是想试试,二来也是为了挣稿费补贴家用。有一次,他带着儿子去吃冰棍,三根冰棍,几分钟就下肚了,然后眼巴巴望着他:“还要!”

身为人父,当然希望儿子把世界吃光,可是手头实在拿不到那么多钱。阿城想:“等我写多了,用稿费搞一个冰棍基金会,让孩子们在伏天都能吃一点凉东西。”

1984年,《棋王》出世,轰动文坛。阿城趁热打铁,接连发表了《树王》、《孩子王》,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在彼时伤痕、反思文学的狂潮中,《棋王》独树一帜,海内外流传,成为人人争相一读的作品。阿城的文字功夫,更是让一辈作者读者大开眼界。

对于细碎、平庸的人生,阿城从来就不抱鄙夷的态度。

《棋王》《孩子王》要改编电影,滕文骥、谢晋拉着他去写剧本,他觉得写小说挣钱太难,立马去了。

阿城说:“我本身就是个写字的手艺人,写字的目的就是换钱贴补家用,我有嘴我老婆有嘴我小孩也有嘴。衣食是绝顶大的问题,先吃饱再谈其他。”

对于写小说,阿城并不痴迷,他调侃自己是“文学失足青年”。

阿城认为文学没什么了不起的,小说就是讲故事,人人都能掌握,只是讲得好不好的问题。所以,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过作家,也从来没想靠小说扬名立万。

但他却不只是对写作精通,美术、电影、手工……样样涉猎、无一不精。

八十年代,返京的阿城便显露了一身才全艺精的杂家功夫:他到机场画壁画,给报刊作插图,更和画家范增等人合作发起了名噪一时的“星星画展”;转战电影,他交出了《芙蓉镇》《刺客聂隐娘》等佳作,还给《卧虎藏龙》当起了指导……

作品红遍大江南北之际,阿城选择远赴美国。原因也很简单——写作挣不了钱,而在美国,“不需要关系,完全不是人情社会,你不需要认识人,就能找到活儿,比北京好活”。第二次再去美国,阿城就留下了。

他倒腾过仿古家具,也教过一阵钢琴,都没赚到多少钱,于是一拍脑袋,翻新汽车,一边玩儿一边赚钱。

怎么个玩儿法呢?先到汽车坟场找一辆破烂不堪的古董车。30年代的,不用多好,大众车就可以。

几十块钱或一两百块买下来,拉回家,然后订购一本旧型号大众车的汽车手册,根据手册的内容,先把零件全套买下来,回去拆开、换新。汽车其他的部分,什么气缸、刹车、底盘系统、变速器…全都是他自己摸索着改换成新的。那时,阿城家里到处都是零配件,各种各样的修车工具比车行还齐全。

最后,花钱喷漆,最多3000美元成本,一转手,至少卖到20000以上,玩儿也玩儿了,还赚了一票钱。王朔亲眼看见阿城组装的全过程,最后阿城坐着出去兜风,那可真拉风,端着一烟斗,整个人跟大仙儿似的。登时就把王朔给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中有一部红色的敞篷车,超有范儿。据说有个黑人盯那辆车盯了好久,每隔一段时间就找阿城问卖不卖,最后一直叫价叫到了将近二十万美元,求着让阿城卖给他,阿城就是不卖。

有一次,阿城旅游归来,一开门,全部家当竟然被偷光,只剩下一个床垫,上百张珍藏了数十年的经典CD不翼而飞。结果他自己破了案:他转遍了街区的所有音像店,专门去翻那些二手CD架,最终找到盖有自己印章的CD,随即报警。没过多少日子,所有CD就都回来了。

聊天本是一个平常的生活小事,在阿城这里,却聊成一绝。

下乡年间,他白天干活,晚上便在茅草屋给其他知青说书。一盏煤油灯,一屋子人,烟头一亮一亮,《基督山伯爵》《悲惨世界》等名著,在阿城嘴里进出。每谈到关键处,他便住了口,吊起了一屋子人的胃口,急得旁人给他点烟续茶,忙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在文化圈子里,大家尊称他为“天下第一聊天高手”。王朔住洛杉矶时,常去阿城那聚会玩,大家坐在一起,全听阿城一个人神侃。风土人情,旁门左道,他无所不通,诙谐得一塌糊涂,偶尔抖一个机灵,当场就能说得把人笑岔气了去。

王朔问聚会中的一人——“听了十年,没一夜听过重样的。”每次聊完,人说“跟您聊天特有意思。”阿城特傲娇:“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关于生活,阿城自己也打过一个比方:“前院,老王正在弹古琴呢,突然家里人跑来说后院的炉子灭了,那就得马上拿出办法给炉子点燃。”

阿城说,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古琴可以优雅地弹,转过身,你又得能回去通炉子。

弹得古琴,通得炉子,是一种“通天入地”的本事。通天,是能去追逐高于生活的情韵,不天天拘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中,入地,是身上须带着一丝烟火气,人说白了,还是要吃饱了肚子,能够从容地应对琐碎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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