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善骁·清风掩盖下的盛世——闲聊清史
早些年,在一位名叫“二月河”剧作家的三部大剧《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煽动下,中国的影视界刮起了一股“清”风,中国的山岳河川一时“清”气氤氲,“清”波荡漾,风吹草低,牛羊尽现。由于清王朝三百年间的王室内幕,宫闱秘闻,被形象而逼真地一一抖搂了出来,着实让众多不知史实的民众百姓大饱眼福,不过也难免使一些人在捧腹大笑中走入“盛世”的误区。
“清”风成了现代人的娱乐圈,但在当年却是一大禁区。不知有多少知识分子有意或无意地踏入过这一禁区,其结果不仅使自己命丧黄泉,而且还使大批无辜的亲友受到株连。惨无人道的清军在横扫江南之际,留下了血洗扬州、杀尽江阴和三屠嘉定的罪恶记录。在成为全中国的统治者之后,为了窒息思想,巩固统治,又向知识分子举起屠刀,频频制造惊天地、骇鬼神的“文字狱”。
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见于记载的文字狱就有80余起,特别是乾隆时期,肆意大兴的文字狱竟多达70余次!文人书生仅仅是因为一篇戏谈人生之文,几句赏花吟月之词,就在顷刻间死于非命,而且牵连亲故,满门抄斩,甚至还受到挖祖坟、锉祖尸的侮辱性惩罚。耳濡目染,前车可鉴,其时清朝的文人们莫不谈“清”色变,遇“风”噤声。
事过境迁,当年的皇帝在“清”风禁区内,不知冤杀了多少人。而如今“清”风不仅早非禁区,并且随着这股“清”风被影视的媒介送入千家万户,人们倒是听说了“康乾盛世”时期三位著名皇帝的许多勋业。一时,在不少人的心目中,不管是微服私访的康熙,还是惩奸养廉的雍正,或者文治武功的乾隆,似乎都成了中国古代帝王的楷模。
就事论事地说,清朝的三代帝王——康熙、雍正和(前期的)乾隆,的确创造了那个封建王朝的鼎盛时期,也就是一些史家所言的“康乾盛世”。“盛世”的表现,一方面是农业、手工业的恢复和发展,商品经济的活跃,资本主义萌芽的增长,社会经济在相对安定的时期中出现了繁荣的局面。另一方面,清王朝在这一时期不仅果断地镇压了国内的分裂割据势力,而且坚定地抗击了外部的侵略,从而建立了一个空前统一和巩固的国家。这种繁荣,甚至也反映在文化上,集古今图书之大全的《四库全书》,就是乾隆皇帝的杰作。而登临中国古典小说巅峰的文学巨著《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也诞生在那个时期。
面对这一堵繁荣强盛的大墙,不少学者曾经赞叹不已,许多诗人先后为之高歌。然而,凡夫俗眼恐怕很难想象,巍然耸立于大墙后面那一幅海市蜃楼般的画面,竟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千仞危楼。而且在这座欢声赞歌缭绕的危楼内,充斥着封建社会在走到穷途末路时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黑暗和罪恶:专制的君主统治,残酷的思想专政,帝后的无度挥霍,吏治的极度败坏。封建制度在经济上的反映,则是土地兼并日甚一日,贫富差距急剧扩大,强劲的小农经济和闭关锁国政策,不断打击和扼杀着新生的民族工商业。
三代帝王用洗涤剂刷洗出来的繁荣,在维持了一段短暂的时间后,洗涤剂的效果不久即告失灵,却留下了一大堆泡沫堆砌的假象。这种假象自然能迷惑对内幕一无所知的平民百姓,包括多数的学者文人,而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表象所满足和陶醉的皇帝,也在一派歌舞升平中洋洋得意。如果说前两位帝王康熙和雍正对潜在的危机还有所警觉,对自身的行为也有所收敛的话,那么当乾隆即位以后,特别在他的后期帝王生活中,就为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彻底松绑。
乾隆是个少有的长寿皇帝,活了89岁。从25岁登上皇帝宝座,一屁股坐下,60年没动窝,可谓洪福齐天。接过两代先王创造和积累的丰厚家底,乾隆皇帝在即位后的一段时期内,倒还算励精图治,把“盛世”局面推到了顶峰。然而,皇位坐得一久,耳朵逐渐变聋,脑子也愈来愈糊涂了。这种“老皇帝”现象,在历史上并不少见,似乎也是一个不为人们的主观意志而转移的规律,乾隆皇帝自然难以幸免。
乾隆中叶以后,清朝廷自上而下刮起了一股罕见的挥霍风、浮夸风、贪污风和腐败风,始作俑者正是号称“太平之君”的乾隆皇帝。从他的四次祝寿开始,接着是愈来愈不可收拾的五巡五台、五祭曲阜、七谒三陵、一登嵩山、一游正定,直到登峰造极的六次南巡,再加上年年避暑热河,岁岁穷兵黩武,朝廷府库的存银像流水般地向无底的深渊倾泻。
历代帝王中,豪奢荒淫者绝非偶见,而以隋炀帝下江南耗资最巨,留下的恶名也最甚。然而乾隆皇帝在祝寿和南巡中所耗用的民脂民膏,较之臭名昭著的隋炀帝,则是不输分毫,甚至是有过之而不及。单是为庆其母孝圣宪皇后60大寿而将其从西郊接回皇宫,竟然挖空心思,不惜代价,把十几里的必经之路布置成人间天堂,就不知道动用了多少库银,投入了多少人力。
据载,当时一路上剪彩为花,垒锦作屋,色绢搭山,锡箔铺路,而且戏台成串,优伶毕集,载歌载舞,盛况空前。路边的人造景观中,一个寿星桃竟有几间屋子大;一座二三丈宽的翡翠亭,屋瓦全用孔雀尾羽铺成;一栋重檐三层的黄鹤楼,墙壁全是七八尺高的玻璃;而最离奇的出境湖,以一个大圆镜为中心,四周镶砌数万块小镜子,一人映照,众星烘月,顿时现出无数身影。
乾隆皇帝效法乃祖康熙皇帝的六次南下,即常为后人津津乐道甚至描绘成诗情画意的“乾隆下江南”,其实乃是史无前例的大挥霍,大铺张,大荒唐,并且一次甚于一次,愈演愈烈。每次南下当然不是皇帝一人,也不仅仅是一群王室成员,而是一支令人难以置信的庞大队伍,随行的王公大臣、侍卫亲兵,人数往往多达千人以上,到第六次南下时,甚至到了2500余人之众。如此庞大的队伍,需要配备多少车船物品,需要修建多少路桥亭宫,需要准备多少酒肉瓜果,需要动员多少官员民众,答案也许是骇人听闻的天文数字。更有甚者,沿途官员、地方豪绅和江南盐商,为了取悦于乾隆皇帝的“龙心”,不错过千载难逢的的面圣从而获得褒奖和擢用的良机,各显神通,争相献媚,使出了千奇百怪的绝技和花招。
第一次南下的乾隆皇帝,是在一片震耳欲聋的“万岁”欢呼声中,兴高采烈地进入无锡城的,次日一早就兴致勃勃地慕名游赏无锡名园秦园。官宦满门的秦氏家族对这次接驾作了别出心裁的精心策划:跪在门外接驾的共24人,在90多岁的家长秦孝然的带领下,八位老人(其中二人年逾80,二人年逾70和四人年逾60)及他们的子孙一见皇帝驾临,便齐刷刷地伏地叩拜。看到这些缟须银发的老人如此恭敬顺从,乾隆皇帝果然特别高兴,顿时诗兴勃发,信手赠给他们一首七律御笔当然成了秦家的金字招牌和稀世珍宝,不过秦家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仅为修茸园林就耗银3万两。
在一次乘龙舟南巡途经镇江时,乾隆皇帝遥见古城中耸立着一颗鲜红的巨桃,煞是好看。当龙舟渐渐靠近时,突然烟火大作,光芒万丈,红桃砉然裂开,核内竟是一个大剧场,百余名优伶翩翩起舞,为皇帝表演寿山福海之戏,这种魔术式的把戏自然赢得了乾隆的笑逐颜开。又相传当乾隆皇帝驻跸扬州游览瘦西湖时,在兴头之际随口对侍从说了一句话:“这儿就像北京南海的琼岛春荫,只可惜少了一座白塔。”圣口无戏言,可是现建白塔显然来不及,于是就有一位江姓盐商纲总急中生智,在一夜之间用雪白的盐包堆成了一座假白塔。第二天当乾隆皇帝再到瘦西湖时,远望白塔,果然龙心大悦,大加褒扬。
红桃剧场和盐包白塔,似真似假,也许都是杜撰的故事,不过乾隆在六下江南中的铺张、排场和挥霍(应该说还有风流)行为,却是有案可查的事实。历史的真实性正是在于对事物宏观上观察和方向上把握的准确性,也许难以要求在所有细枝末节上做到丝毫不差。主子喜豪奢,奴才势必搞浮夸,这不过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一种表现。乾隆末期的中国社会,浮夸之风甚嚣尘上,表面上的太平盛世,严密地掩盖了落后的生产方式,巧妙地粉饰了深重的社会矛盾,为大清帝国的没落埋下了伏笔。
伴随挥霍风和浮夸风而来的必然是贪污风和腐败风,四种祸国殃民的歪风往往总是同步而至,互为助长,尽管孰先孰后并无定规。乾隆末期出现了一系列贪污案和腐败案,其中令朝野震撼的特大贪污、腐败案,则是和珅案。和珅这位世袭先祖官职的满族子弟,本来是一无所能,也一无所就,在一次偶尔面圣时,他竭尽察言观色及花言巧语之能事,居然十分灵验,博得了乾隆皇帝的欢心。从此以后,时来运转,飞黄腾达,在短短几年中,他很快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吏,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还与乾隆皇帝结了儿女亲家。历史的错位原来都是人为的,正是乾隆皇帝自己抚育了一个亘古罕见的坏蛋,又亲手抚养了一只贪如饕餮的恶狼。
乾隆死后第三天,和珅即遭举报,锒铛入狱,旋即又被嘉庆皇帝下令赐死,结束了贪欲而罪恶的一生。在逮捕和珅当天,查抄了他的财产,得到了令人震惊的结果——几百间的房屋,百余间的店铺,上万顷的地产,不计其数的元宝,价值连城的珠宝,还有数以千计的皮裘衣袍,各式各样的工艺精品和参药补品,甚至还藏有从宫中偷来的贡物和御品。据后人估计,如把和珅全部家财折合成银两,约有8万万两之巨。得宠仅仅20多年的和珅,一人就吞噬了如此巨额的国资民财,然而,在贪污成风、贪官如毛的乾隆时代,和珅式的大小贪官又何止千百人!
乾隆皇帝六次大张旗鼓南巡的落幕,宠臣和珅明目张胆的贪污大案的曝光,对于大清帝国的命运来说,实在是一种不详的预兆。乾隆与和珅在完成了各人的人生使命之后,几乎同时离开了人间,不过一个上了天堂,一个下了地狱。随着君臣之走,回光返照、昙花一现的“康乾盛世”打上了句号,从此大清帝国开始了江河日下、一蹶不振的衰朽年代。可悲的是,尽管此后听不到有关皇帝“南下”的信息了,然而在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却一如既往地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照样在继续,勾心斗角仍然在发展,贪赃枉法不断在蔓延,弄虚作假依旧在表演。
然而,当日晷的指针走到1840年时,一场猝不及防的鸦片战争,终于摧毁了在贫穷和落后的重压下早已破旧不堪的华夏文明。西方近代文明的铁蹄在野蛮地践踏中国人民的同时,也把封建文明的画皮撕得粉碎,从而促进了中国人民的觉醒与革命。另一方面,随着封建王朝的倾倒,中国的近代化也真正得以启动,在母体中孕育了数百年的中国民族工商业,最终艰难地以先天不足之体呱呱落地。
如同荒原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中国人民为呼唤和迎接先进的生产力和新型的社会形态,前赴后继所进行的不懈努力和奋斗,却令人感到鼓舞却又忧虑——悠久的华夏文明是不是会重蹈古巴比伦文明、古希腊文明和古罗马文明的覆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