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先以妖魔般的诡计多端来宠爱这个女人。她还是个孩子,命运就馈赠给她一座皇家宫廷作为她的家;她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就赠送给她一顶王冠;当她成为少妇,命运就极为挥霍地把优雅和财富的各种赠品,加在她身上,另外还赋予她一颗轻浮的心,从不询问这些礼物的价值和价钱。多年来命运一直娇惯宠爱这颗不假思索的心,直到它丧失理智,越来越无忧无虑。但是命运这样迅速而又轻易地把这个女人拽上幸运的巅峰,却诡计多端地让她的人生越来越残忍、越来越迟缓地向下坠落。”茨威格的《断头皇后:玛丽·安托内瓦特传》跌澜壮阔,即便是没有茨威格的优美流畅的文笔,玛丽皇后的一生也是一本读起来绝不乏味犯困的书籍。与之前写过的卡门、拿破仑、尼采或是卡尔·拉格斐不一样,玛丽·安托内瓦特不是一个“自寻麻烦”的人,她是个普通人,却不幸被放在了一个波云诡谲的法国大革命时代,放在了一个众人瞩目,却又极易成为众矢之的的位置:法国皇后。
她不甘心于成为英雄,不甘于接受命运赋予的崇高位置,却不得不走上高台出演命运为她挑选的、并不适合她的角色。茨威格写道:
“玛丽·安托内瓦特既不是保王派的伟大圣女,也不是革命派所说的下贱娼妇,而是一个性格平庸之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并不特别聪明,也不特别愚蠢,既非烈火,也非寒冰,没有从善的特别力量,也无作恶的坚强意志。一个昨天、今天、明天都会遇到的不好不坏的女人,没有心思去做恶魔,也没志向去当英雄,显然不配成为一出悲剧的女主人公。”“无论是好,还是坏,她都没有超越平常的标准;是个不冷不热的灵魂,一个中庸平稳的性格,从历史上看,起先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倘若革命没有侵入她那开朗欢快无拘无束的游戏世界,这位本身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哈布斯堡王室的公主,会像世世代代千千万万的妇女一样生活下去;跳跳舞、聊聊天、左左爱,欢笑,打扮,做客,施舍;她会生儿育女,最终躺在床上悄然死去,会全然不问世界精神度过一生。”为了皇权巩固,特雷西亚女王无暇顾忌女儿到底幸不幸福,她的目标很明确:成为法国的皇后就足够了。直到女王终于获得了骄矜的路易十五的约束性婚书,女王才有闲情去品味这一件事背后的危险隐味。
“特雷西亚女王知道她最小的女儿的那些优点——心地善良、待人真诚、思想活跃,聪明伶俐,毫不做作,但她也深知玛丽性格中的那些危险:很不成熟、性格轻浮、贪图玩乐、漫不经心。为了接近她的这个女儿,在最后时刻还想把这个性格奔放的疯丫头塑造成一位王后,女王在女儿离家前的最后两个月,和女儿一起睡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和女儿多次长谈,让她适应她显赫的地位;女王带着她女儿到玛利亚柴尔去进行一次朝圣,来赢得上天的庇佑。”
甚至于,在临别前,女王给玛丽·安托内瓦特写了一份详尽的举止守则,让这个粗心大意的女儿对天发誓,每个月都认真仔细地把守则通读一遍。除了官文外,女王还给同样年迈的路易十五写了一封动人的私人信函,希望可以对她这个十四岁的女儿表现出的幼稚任性格外宽容。当全世界为她的女儿获得的成功——成为法国皇后,报以欢呼之时,年迈的女王却走进了一座教堂,向上帝祈祷,希望可以借上帝之力平息她的不安,扭转可能的灾难。
而后,玛丽·安托内瓦特皇后的故事所有人都很不陌生:丈夫路易十六乏味,而且不能人事;玛丽性格轻浮、骄纵,屡次与丈夫闺帷之败后她把全部的精力转移到了研究时尚、衣服和美丽上,结交了一帮女性朋友,在凡尔赛宫纵情享乐。
(《绝代艳后》剧照)
“她兴致勃勃地出入娱乐场所,定期造访歌剧院、法兰西喜剧院、意大利喜剧院,参加舞会,出入赌场。最最吸引她的是化装舞会。因为化装舞会上行动自由,是允许她享受的唯一自由。在这里,在面具的掩护下可以无忧无虑地纵情欢笑。在巴黎可以纵情娱乐,乐享人生!”
她确实如她母亲所知道的那样,真诚、不做作,她不是个合格的政客。“这些年她从未踏进过一家市民的住房,从未出席过一次议会的会议,或者参加过一次法兰西学院的会议,从未造访过一次医院、市场,从来没有试图了解她的人民日常生活的一星半点。在探访巴黎的时候,总是只待在消遣娱乐的花花世界,金碧辉煌的狭小圈子里。她乘坐着豪华马车来来回回,却与真正的人民和真正的巴黎擦肩而过。”
“无论我是不是太有眼无珠,或是已经被过度震撼;无论我是不是太骄傲或是太自卑,或是一些别的什么,我现在对一件事毫无疑问;那就是,非常确定的,那种称之为君主制的东西,在我看来是一个愚蠢、可鄙的玩儿。我将它比作帘幕背后的虫豸和混乱,带着一点道貌岸然的虚伪;但是当比如意外发生,帘幕被解开了,大家发现它是什么,都会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们必须抛弃自己的理性,完全不顾及自己可以思考的大脑,才能看不到君主制的愚蠢。世间所有一切无不是自然的产物,但是这样一种管理模式(君主制)确实反自然的。它让人类的能力不能进步。它让资深者被儿童统治,让愚蠢的人来统治聪明人。”
作为只关注“美”的玛丽皇后,很明显并不熟读托马斯潘恩,最起码在革命爆发前也不会了解西耶斯是谁,她是卢梭笔下的傻瓜:“有人告诉这位王后'我们没有面包吃了’,玛丽王后回答:“那为什么不让他们多吃些蛋糕卷呢?””。而很可惜,这位精致的洛可可王后也没有生在现代社会,她的才华浪费在激起臣民愤怒的挥霍无度上,没有资本的支持让她成为设计界的凯撒。
路易十六被处决以后,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室丝毫没有与革命政府交换人质,换回自己的公主的意向。玛丽·安托内瓦特不再是王后,也无法回到奥地利做公主,她成了一个在死囚室孤立无援的普通人。
“无耻的文痞埃伯尔以革命政府的名义,对于王后这个孑然一身的女子施加完全没有必要的非人道待遇。他把不到十岁的王储和年仅十五岁的公主,全部从王后身边夺去,让一个半文盲鞋匠西蒙充当王储的导师,旨在把这个幼童教育成一个没有教养没有文化的粗人。革命法庭准备对王后进行审判,埃伯尔罗织了大量罪行,想出无耻至极的乱伦罪,促使王储亲自出面控告生母,最后甚至命令一个宪兵待在王后的囚室内,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连王后行刑前的更衣都必须在宪兵的亲眼监视之下进行。”
对玛丽皇后来说,命运何其弄人何其残忍,这出剧以极其戏剧化的反差,用常人难以容忍的激烈矛盾,落在了一个性格平庸、普通的人身上,以无情的冷眼看她从一幢拥有几百个房间的宫殿,沦落到寒怆已极的囚室;从王后的宝座走上了断头台;从金碧辉煌的马车到刑车;从万民仰慕和万民爱戴,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到深渊。
曾经第一个给予她祝福的普罗旺斯公爵,最后成了大革命中最希望她和路易十六早登极乐的人;秘而不宣永远不可能走进历史正册的情人,为了营救她和路易十六奔波周旋,直至她走上断头台,人生天翻地覆的琢磨下,玛丽·安托内瓦特说出的“只有在不幸之中,才真正知道自己是谁”像是这一出完美悲剧最后的谢幕词。
(完)
人类历史上悲剧无数,而玛丽·安托内瓦特的悲在于她的无辜——她并未有意要涉足这宏伟的大革命,并不像拿破仑(欧洲与超人:拿破仑)一样有意于在历史上扮演一个炫目的角色。
“出类拔萃的人在不自觉地寻找一种极不寻常的命运;英雄气概地或者像尼采所说的,'危险地’生活(尼采的超人学说),这完全符合他那超乎寻常的天性;他通过寓于自己体内的强劲要求,以暴力向世界提出挑战。所以,天才的性格归终对于自己的苦难并非完全无辜。因为他身负的使命神秘地渴求经历这样烈火的考验,来唤起一股最终的力量。”
玛丽·安托内瓦特,一场近乎完美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