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驰//卖葱
卖 葱(散文)
·马腾驰
我12岁那年,主要种粮食作物小麦与玉米的生产队,不知什么原因,在北坡上的地里拥了一块香葱。拥葱,就是在地里挖出一排排的小沟渠,摆进小香葱苗,给根部把土拥上,再用脚踩踏实在,让小葱苗慢慢长去。
北坡上的地是旱地,浇不上水,那拥上去的香葱长得并不怎么好。到了初冬收获时,香葱长得比筷子略微能粗一点。起挖出来的葱细细的,人们叫它“猴毛毛葱”,队上按人头把它分给了各家各户。
我们家也分到40多斤的“猴毛毛葱”。这么多的葱怎么吃得完?祖父每天把这葱拿出拿进,晾干后,把它打成小捆。说道:“年前葱价好,拿到县上卖了,能换一点钱回来过年!”
腊月天很快就到了,该卖这从初冬一直存放到现在的葱了。我上学的村小学已放过寒假,听说我们马家户里,按辈份我叫了他大爷的也要去县里卖葱。我就给祖父说了,我要相跟着大爷去卖葱。
祖父不放心,说:“这么碎个娃,背上这么重的葱,要走那么远的路去县上,让人放心不下啊!”我信心满满地对祖父说:“爷,那葱不重,我能背动,跟大爷一搭里去,没有事!”高个子,身材魁梧的大爷也对祖父说:“我领着娃,走走歇歇,一会儿也就到了。你甭担心,我领着娃去,能不操娃的心么?”
去县城卖葱那天,天气阴沉沉的,西北风打着呼哨,“呜呜呜”地刮着。我背着装得实腾腾的一大蛇皮袋子葱,跟着大爷,走出老家大张寨北城门。我们顺着宝鸡峡西干渠渠岸,向10多里外的礼泉县城方向赶去。
刚背上脊背的一大蛇皮袋子葱,并不觉得有多么重,过了韩家村,我的头上开始冒汗了。往前走了不远已气喘吁吁,腿也有点发软,我放下背上的葱,站在那儿想歇一会儿。
大爷看我歇下,也放下背上的葱,笑着说:“到底是个碎娃,力还没长圆,走了一截路就没劲了。甭急,甭急,歇一歇咱再走!”
歇完,背上葱再继续赶路。过王官村,上备战路,再到礼泉县城,中间歇了两三回。从备战路到县城,现在开车,一脚油还没踏下去就到了。那时,觉得那一段路还真不近,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大爷领着我,来到县城老街中山街,在街道靠东头的一家杂货店门口停下来。我记得那家杂货店,就在县俱乐部西边不远处。杂货店门前,我和大爷把背去的葱,整齐地摆放在带去的土织布单子上。那间门店的门,是由一块块红颜色木板组成的。开门时,把一块块木板卸下来,关门时再把木板一块块装上去。那家门店门头宽,只开了一半的门营业,另一半门关着,我们就在这一半关着的店门前,面朝街上,开始卖葱。
街上不断有人走过,没有人朝我们这边望一眼。我眼巴巴地盯着行人,盼着有人过来,既就是不买,问一问葱价也好呀。
“卖葱!卖葱!快过来看,香葱便宜卖哩!”穿着黑棉衣黑棉裤,手里拿着旱烟锅,靠着红色木板门蹲着的大爷,给路过的行人讨好地笑着。他继续吆喝着:“这是自己地里拥的香葱,葱好得很哪!炒菜放上这香葱,香得没法说!”街上的行人,有人往这边瞥一眼,绝大部分的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就从我们跟前走了过去。
大爷的吆喝声还真有效果,有人过来看葱了。问:“葱咋这么小的?看着不好啊!”大爷急忙接话:“你甭看葱小,这是香葱,味道好得很!那壮得跟擀杖一样的葱,你肯定吃过,你说,吃那葱有葱的味道没有?”大爷一解释,来人就扒拉来扒拉去挑葱,挑完过秤,付过钱走了。
买葱人一走,大爷放下秤,把地上扒乱的葱重新整理好。脸上还是那种笑,又开始大声吆喝开了。大爷的葱,一斤,二斤不断地卖着,我的葱一根也没卖出去。
年龄小的我,胆小不敢叫卖。好不容易有人走到我跟前,问葱多钱一斤,我回答多钱一斤后,就不知道再说什么,问过葱价的人转身就走了。
三十多岁的一位女工,应该是哪个工厂的工人吧,她问过我葱价,就蹲下来挑葱,我给她挑好的葱正过秤时,她起身说:“这葱不好,我不要了!”刚才,我心里还一阵惊喜,葱总算卖开了,这是今天的第一个买主啊!唉,真是的,挑好的葱她又不要了,让我沮丧,让我难堪了好半天。
风还刮着,天冷得叫人无处藏身,缩着身子的我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已过了午饭时间,早上填饱玉米糁子红芋饭的肚子,这时,“咕咕咕”不停地叫唤着。
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走到我葱摊前,面无表情地说:“葱这么小!葱白又短,都是些干叶子和皮,把这葱都敢拿到街上来卖?”不会说话的我,怯怯地说:“葱好着呢,是好葱!”“啥好葱?你这碎碎个娃就知道哄人了,睁着眼晴说白话呢!这是好葱?这是好葱那世上就没好葱了!”他话说得很难听,说完,转身就要走。
把葱背到县里来,直到现在,还没有卖出去一根。又冷又饿的我,听他说我哄他,听他说我睁着眼睛说白话,委屈之极的我,说不出来一句话,眼泪“哗”地一下子流了下来。
旁边的大爷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没好气地对那位中年男子说:“你这人咋这样说话?娃说葱好着呢,哄你啥了?说啥白话了?你说葱烂了还是坏了?自己地里拥的葱便宜着卖,你不买就算了,你说那么难听的话干啥呀?我问你,你说娃的那些话,看娃接受得了?我看你年龄不大,说话还占地方的不行!”那男子见大爷真生气了,匆忙转身离开。
我狠狠地踢了几脚摆放在地上的葱,葱,散乱开一地。是这不争气,是这难看的“猴毛毛葱”,让人家给我安上了一个“哄人”,安上了一个“睁着眼睛说白话”的名头。是这葱,让我蒙受了本不应该有的屈辱!我怎么忍也忍不住,眼泪只管往下淌。
大爷劝我:“正娃,甭哭!再甭哭了!世上啥人都有,爷刚才把那人也好好地数说了一顿!不要怕,爷的葱不多了,卖完了,爷给你卖!”他一边安慰着我,一边把我踢乱了的葱收拢在一起,又重新摆好。
到了大半个下午,大爷帮我把葱也卖完了。我们从地上揭起床单,抖索几下叠好,连同来时背葱的绳子,一起塞入蛇皮袋子。大爷给我说:“正娃,在县上就不吃饭了,咱回!爷的葱才卖了两块多钱,你卖了一块多一点,不敢乱吃,一吃,就剩不下个啥了!”
我和大爷胳肢窝夹着蛇皮袋子,顶着透骨的寒风,饿着肚子返回大张寨。快到村子时,天已擦黑,我远远地看到,祖父从城门口的渠岸上走了过来,他是来接我们的。
祖父走到我们跟前,问大爷:“一大早你就跟娃去县里了,咋回来这么迟的?”大爷接话:“咱那葱小,难卖得很,卖了一天,我跟娃连上午饭都没吃!”“快往回走,快往回走!先吃饭,先吃了饭再说!”见到祖父,不知为什么,不争气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我背转过身去,怕祖父看见我的眼泪。
很多年过去了,每次回到大张寨,见到已八十多岁的大爷,我就想起当年他领着我去县上卖葱的往事。那次卖葱,对我来说是一次伤心难忘之事,在他面前我从来不愿提及。但从内心深处,我是感激大爷的。是他,在我受到别人语言欺负或者叫作语言伤害之时维护了我小小的尊严。是他,那天帮我把那“猴毛毛葱”卖完的。
见了大爷,少不了要先敬上烟,给他点上火,问了他好,让他保养好身子,祝福他康健长寿。他呵呵地笑着,问我们在城里的这事那事。末了,他总会说:“没事了就多回来,这是咱屋里哩!”听他说“这是咱屋里哩!”我的眼圈就发红了。
也许是有那次卖葱的经历,也许是在农村生在农村长,知道并干过繁重的农活,知道农民劳作的艰辛。这么多年,凡是见到乡下人来城里卖菜卖水果卖其它东西,我买他们的东西,不跟他们讨价还价,不说过头的话。
我知道他们的艰难,知道他们的不易,我不想让他们,最起码让他们在我跟前不要感受到世人的寡情,不要听到那些尖刻而伤了人心的话。
2019年11月24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马腾驰,陕西礼泉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