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个旧厂中心区83号
个旧厂中心区83号是舅爷家的住址。这个地址在我家三代人中传了几十年，传着传着就消失了。
我父亲的舅舅，我们称作“舅爷”。
舅爷是被国民党抓壮丁时从贵州老家抓走的。据祖母说，舅爷被抓走的那天，他本来是去背煤的。在回来的路上，到了地名叫天星桥狗爬岩的地方，就被抓壮丁的抓走了。箩筐连同煤炭都扔在了狗爬岩，人却被五花大绑，送到当时的沙包乡公所。抓壮丁的人押着舅爷从狗爬岩途经老家的黄泥坡，一路向沙包走去。
站在路口上张望、等待弟弟背煤归来的祖母突然发现，那个被五花大绑押解着往沙包方向走去的人有点像她的弟弟。那人还不时回头朝祖母张望，似有道别之意。祖母在心里嘀咕道：“那个被抓壮丁的有点像小文友（舅爷的小名）嘛。”
没过多久，祖父背煤回到家里，告诉祖母：“小文友被抓壮丁的拿走了。”
祖母这才如梦方醒：“我就说嘛，今天我看到的那个，有点像他。”
照理说，舅爷本不该被抓壮丁的。
外曾祖父（舅爷的父亲）过世之后，外曾祖母带着舅爷，孤儿寡母的，前来投靠祖父祖母，多少有点寄人篱下的意思。
可是，那些抓壮丁的保甲长们似乎瞎了狗眼，半道上把舅爷抓走。可怜的外曾祖母从此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失去依靠的外曾祖母也就一直和我们家住在一起。大约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外曾祖母才去世。至今，我还依稀记得她的模样。
多年以后，祖母向我们讲起舅爷被抓壮丁那天的情景，说起舅爷三步一回头，不时朝家的方向张望，我的脑海里就会放映出一幕幕蒙太奇电影镜头来。
据说，舅爷被抓壮丁之后不久，老蒋就彻底垮台了，舅爷所在的队伍归顺了共产党。新中国成立后，舅爷被分配到个旧市工作，也在个旧安了家。
他给家里写了信，给外曾祖母寄了钱，还把他们全家人的合影寄回老家。
小时候，曾经看到过舅爷一家的“全家福”—— 一张5寸黑白照片，一大家子，怕有五六口人呢。
农村人邋遢，对于亲人的照片，往往是不注意保存的。记得，那时祖母他们总是将舅爷一家的照片跟一些豆类啦粮食的放在一只陶罐里，时间一久，照片也便被岁月风化。唯一没被风化的，是舅爷给家里写信时所留的地址：个旧市个旧厂中心区83号。这个地址，一直镌刻在家里人的记忆里
那时候，家里没有能够识文断字的人。是否请人给舅爷回过信，也就不得而知了。
外曾祖母去世之后，舅爷和祖父祖母他们也便没有了书信往来。
直到我读了点书，初通些文墨之后，父亲才让我给舅爷一家写信。我照着父亲的意思写，但麻烦事情来了：舅爷家的地址，大家都还记得，但是舅爷的名字怎么写，却是个问题。家里没人识字，只听人说舅爷名字的读音是“刘剑锋”，到底是“刘剑锋”还是“刘建方”呢？也不管了，随便写个“刘剑锋”吧。
信寄出之后，显然是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再写，再寄，还是没有回音。
对此，祖父的看法是：舅爷一家在云南干了大事，可能是“忘本”了；或者，他的母亲（我的外曾祖母）去世了，他也便断了对老家的想念。“个旧到贵州，也就那么点路程，怎么就回不了一趟家呢？”祖父经常如此埋怨。
但是，父亲却立下誓言，一定要在他有生之年去一趟个旧，去寻找他的舅舅。每当有人从云南回到贵州，父亲总要向人家打听舅爷的下落。有一年，老家有个家伙在云南当兵，转业回到老家之后，父亲就傻傻地向他打听舅爷的下落。那人就胡吹一通，说舅爷在部队当了“军代表”，还“亲自接见”过他，还向他打听贵州老家的人和事，还说得出老家好几个人的名字。当时，父亲还信以为真呢。
其实，只要动脑筋想一想，这样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舅爷转业到地方已经多年，怎么可能又回到部队当“大官”呢？
遗憾的是，父亲的夙愿没有完成就已去世。
好像是命运有意安排，给了我在云南从事新闻工作的机会。当记者走南闯北，自是少不了要去个旧出差。
每次到了个旧，我总会找人打听“个旧厂中心区83号”，打听舅爷一家的下落。找普通市民，找个旧市委宣传部的领导，找个旧市公安局管户籍的民警。然而，得到的答复是：几十年了，曾经的桑田都变成了沧海，没法查找。
显然，个旧厂中心区83号这个地址早已湮没在岁月深处了。舅爷一家现在何处，没有人知道。
有人还告诉我，所谓“个旧厂”，也便是现在的“云锡公司”。
有一年去个旧采访，有人对我说，如今个旧市区金湖所在的位置，过去是一个盆地，是现在的云锡公司原来的“个旧厂”中心区所在的位置。1954年8月，个旧下了三天三夜滂沱大雨，市区山洪暴发，“个旧厂中心区”一夜之间成了泽国。当地一些上了点岁数的人说，数天之后，水面上仍在陆续浮起尸体……后来，这片泽国也便成了今天的金湖。
今年清明节回了趟老家，遇到一位堂伯父。过去舅爷写信回来，是写给这位堂伯父转交祖父他们的。堂伯父知道我在云南做新闻，于是问我是否去过个旧，“是否去寻找老舅爷了。”我回答“去找过了，但没法找。”
舅爷一家是否在那场灾难中罹难了呢？
若非如此，他们一家子怎么会突然不和老家联系了？
也许，舅爷一家真的碰到了什么事情了。
于是，留在老家的，只有多年以前的一个通信地址：个旧市个旧厂中心区8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