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剧角色——我们的军训

如今大学入学后的军事训练,包括我在上大学时军事训练,除了步操,还有军体拳、叠被子、拉歌、国旗护卫队、标兵评比。名目很多,但是要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把哪一项练好了,都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我眼里都是例行公事。你会发现,每天在服务区坐着很多因身体不适而休息的学生。人性化管理的一个直接效果,就是允许特殊性存在。回顾1996年我高中入学那次军训,为自己拥有一段特别的那段经历庆幸,又为现在的学生感到惋惜。
总的来说,我们那次军训经历了三段心路历程。
一、好奇
我有点记不清楚为什么我们那届学生要军训。这也是一个并非有意但却产生很好的效果的操作。没有人知道上高中的第一个环节是军事训练。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没有人见过高中的课本长什么样子。这些学生就像是被蒙着眼睛押解上车一样,为什么要出发,要做什么,目的地在哪里,全然不知。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穿上统一的校服上车。穿着校服军训也产生了一个很特殊的效果。如果你穿上迷彩服,那意味着你在模拟军人的样子。但谁都知道你不是军人,所以与有关军人的科目训练,都是假的,一身迷彩服就是半个月演出的戏装。但是如果穿着校服军训,就不一样了。这身校服你要穿三年,你是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参加军训的。你要完成的,就是一个学生应该完成的。这种特殊性标签,强化一种共同身份,与军人和其它普通学生相互区隔。
二、从憎恨到尊严脱敏
几个来自消防部队的教官(其实他们也就是个兵),一出场就没什么好印象。教官好像真的把我们当成兵了,或者,至少当成一些可以任由他修理的人。他似乎很享受他所拥有的特权,从纯技术的角度讲,比如步伐幅度、摆臂角度、立正姿态细节等,他有着绝对的发言权,即使是在一旁观摩的班主任老师不敢有任何个人见解的。班主任老师这时候扮演了一个强化教官权威的角色。另一方面,在“教”学生步操方面,他也有绝对的权威,尽管这权威毫无科学方法的支持。这种权威缺乏受训对象的认可,完全有赖更高权利机构所赐,并逐渐演化为一种使用暴力的权利。教官的严厉程度有时候是情绪化的,他高兴的时候,会给你讲段子,他不高兴的时候,你稍微犯一点错就会受到严厉惩罚。人真正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你摸不透他的脾气,这让你在他面前无所适从,不知道以怎样的相处模式应对。即使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一旦你了解了他情绪发动的模式,也会发展出一套相应的应对策略。但是对于一个阴晴不定的人,你就可能长时间处于紧张之中。
很多人对这次军训的记忆都是挨打。那是真的打,不是象征性的惩戒。用脚踹,用拳头砸,用手指使劲拧,扇巴掌,拽辫子,而且打得地方往往都是身体中柔弱的地方。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长时间的站军姿,要求双腿挺直,双手紧贴裤缝。教官会从身后悄悄地顶腘窝处(膝盖后面的柔软处),用手拉一下小臂,一旦发现有轻微屈膝或者手臂被拉开,直接踹你一脚。有的同学被踹倒在地,赶紧再爬起来。有两个人在站军姿的时候晕倒了,可能是因为血管紧张导致脑部供血不足,再加上强烈的日晒所致。我们那时用的是土操场,倒下去半面脸全部是土,脸也被蹭破了,但是躺到了仍然直挺挺的军姿。还有一个男生,胳膊抽筋,莫名其妙地把手臂抽到后背,无法恢复到自然姿态,疼得哭鼻子。他因此获得一个休息的特权——在主席台的阴凉下休息。症状消失后,立刻归队。有两个协调性比较差的学生,也可能因为是紧张,把步操走路当成一种新的行走模式,和自然的行走完全脱离开了——顺拐。不仅要被打,而且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滑稽的行走姿势。其他人不许笑,因为笑也要挨打的。有时候,教官让两排队列面对面站立,要用眼睛怒视对方。有些同学绷不住笑了,也要被打,直到你面对面站立时面无表情。(有一个女生没绷住,喷了对面的男生一脸。)教官在一个学生衣服兜里搜到一包香烟,也给予当事人严厉的惩罚。
令人信服的一点是,在教官的眼里,好像没有什么好学生和坏学生。甚至,那些做得很好的学生也要挨打。都被打了,挨打也就不涉及尊严问题了,人们对挨打已经脱敏。
在军训的初期,刚入学还没来得及相互认识的学生把教官当成一个大家共同的敌人,甚至会有一些反抗的声音和力量出现。在共同的外部威胁下,本来离散的个体会在短时间内迅速取得共同立场,一方面是对自我的心理保护,同时增强一致对外的力量。
在训练进行到中期,出现了一种去人格化的现象。你父母是谁、你是市民还是农民、家住在哪里、学习成绩好坏、身体强弱、兴趣爱好、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甚至你的性别,都被忽略了。所有人都被晒得黑不溜秋,有的爆皮了,女生抹防晒霜也无济于事。我们把颜面这回事忘记了,因为它在这里一文不值。
三、从人格恢复到命运共同
到了军训的末期,教官似乎变得温和了一些。会开玩笑,聊一些杂事,还唱歌。在休息的间隙,与学生有一些互动。这时,学生们的多样性也表现出来。有的刻意亲近教官,有的一如既往地高冷。此时,训练好像变成了共同的事情了。快会操了,教官们似乎有些紧张了。虽然成绩无关紧要,但排名会成为个人能力的一个表征。教官的嗓子全部沙哑了,但依然在发力喊着口令。这个会操考核,作为一个突然袭来的外来威胁,造成一种紧张的氛围,让学生和教官成为一个共同体。学生这时候的训练有了更多的自主性,因为任何一个人的出错,都有可能导致集体的失败。包括教官在内的每个人,都与集体的荣誉联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彩排练习的时候,教官在队列的前面,走得比往常更加正式,甚至还会和学生协调他行进的速度快慢的问题。在最终的会操比赛中,我们班得了全旗第三名。教官居然带领全班同学在操场上高呼:“不公平。”那时队伍还没有解散,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军人身份。会操结束的第二天,有一些学生去部队找教官。
整个军训只训练了步操,没有其它,非常枯燥。但是,把队列连整齐了,仍然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最后这个阶段,是每个人为自己先前的付出正名的过程,哪怕先前的付出不会有任何结果,甚至是荒诞的。一开始的训练可能是被迫的,但后续过程中只要你付出努力和坚持,就不想让自己做过的事情变得荒谬,否则个体就变成一个矛盾的存在——为自己并不认可的事情倾尽全力。所以,即使是一些虚头八脑的荣誉,也变得极其有意义。
从开始的蒙圈、好奇、憎恨、不满、感到屈辱,然后去人格化、人格恢复到最终获得共同立场,训练过程中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那就是集体的有机团结。教官分别扮演了情绪化的恶棍、朋友和领导者三种角色。尤其是令人讨厌的恶魔角色,作为一种共同的外部威胁促进了内部的有机团结,这种特殊的记忆也成为集体意识的一部分。共同的情感经历是个体之间最好的粘结剂,因为没有什么真正的团结是靠制度安排能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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